时至五月, 日头渐渐毒起来。国中百姓, 大多都已脱了带了毛皮的长袄, 穿上了单衣,尤到晌午时分, 更是热的满头大汗。可舒余国大,便是失了东余十六城,西余也依旧纵横连亘,疆土广域。此时, 北疆广袤的草原上牛羊马匹嚼起了新一季的嫩草,而西陲的昆边却一直被大雪冰封。

若到昆边,需先至大宛, 复往西一千八百里,越过狼野,道阻且长, 又危险重重。狼野之中只一条官道, 且官道两旁高耸猎墙, 这猎墙自百年前便早已砌成, 只因着狼野之中野兽众多,百年前狼野战后,轩野氏族人为了往来方便,便行而砌墙, 用这两人多高百十里长的猎墙生生连通了大宛与东昆的一条窄道。猎墙在中段复设有防营, 营中军士操戈背弓, 身披厚狼毛大氅, 人数只有不到五百,一年便会换防一次,内中诸人,皆是大宛军士,若仔细去看,便可瞧见那狼毛大氅内中显露出来的蓝与红。

昆边城荒,方圆不过百里,实可谓是舒余最西边也最具昆山野民那狠厉暴烈性子的一座城。只因着这城,往西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广原,终年苦寒寸草不生,荒芜人烟,故历来舒余人称其为:“阿沙帕。”闵文意为无人之地。而城东便是狼野,狼野之中野兽众多却又时常落雪,城中百姓惯常每月便会结成一队,往狼野之中打猎,死在其中的人不知其数,回来的人,便将猎到的野兽拖至城中,家家瓜分。是以城中百姓极少,老弱妇孺也皆能拉弓射箭,只是内中人情更是冷淡,便是生死,也不再是什么头等的大事。

昆边正中,有一如城内城的所在,名为【寒囿】,历代专为那些犯了过错的王族中人放逐思过而用。是以昆边在舒余国中还有一个寓意,便是罚过,在这寒天冻地的四面高墙之中,静思己过。寒囿四周围着石砖城墙,这墙竟比城周的护城墙更高上几分,只有一个出口可入其中,周围并无侍卫,更无百姓。这如同绝境一般的地方,便是能逃出寒囿,也逃不出狼野,侍卫在此,并无他用。

这寒囿之中,只得一位主事,另有几十仆从。且皆是自小便被削了子孙根的寺人,无族无姓,只有一名,可明其身份。

若有人来此,便依旨而行,明为伺候,实为监管。舒余国中,已约四十多年没有王族贵胄来此,内中仆从皆已年过半百,只有那么两三个新送来的青壮,便担下了这里所有的大小事务。

魏阙策马入城之时,除了寒囿之中主事前来拜见,说上了几句话,其余城中百姓,各个都做着自己的事儿,如此大的队伍车马,愣是如同没瞧见一般,根本入不得他们的眼。魏阙率队随着主事到了寒囿之中,目光落在那破旧不堪的几个屋舍前头,便是心中一梗。此处莫说苦寒,便是这住的地方连行军营中怕都不如,更不要说城中百姓那一个个冰冷如铁的目光,这内中寺人们怪异阴鹜的举止,他这见惯了沙场的七尺男儿竟在此处心中抖了两抖,想及桑洛此后便要在这寸草不生的鬼地方度日,终究不忍,拉了那六十多岁的主事问道城守何在,可否传他来见。

那主事咳嗽着干笑几声,佝偻着身子道:“昆边城中无城守,无军士,已过去三十多年了。”

魏阙愣了愣,殊不知舒余国中,竟还有这样的城,他举目四瞧,但见这寒囿之中除了主事之外,竟再无一个寺人仆从,地上的积雪裹着泥土,泥泞难行,还发着一股股腐臭味道。他只道:“内中仆从何在?”

“仆从?”主事睁着混浊的双目瞥了瞥魏阙,摇头自语:“死了,死了许久了。如今,就剩下十几个老奴婢,动也动不了,屎尿都在铺上咯。”

“如此,谁来伺候公主?”魏阙眉目深锁,握了拳头,看了看那一架车,转而看向主事,咧嘴一笑,从怀中摸出钱袋,放在主事手中拍了拍,低声说道:“吾王素来宠爱公主,如今,只是发了小脾气才令公主来此,想来,过几日定会又下了令来,让公主回返。咱们一路过来,路上便走了一个月,人困马乏,公主体虚,身子不好,这些时日,还望主事从中周全,切莫慢待了公主。”

“金子?”主事颇觉新鲜的伸手入了钱袋之中,竟真的从中摸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金子,张口咬了咬,一口的黄牙掉的就剩下三两个,咬来咬去,便是口水都顺着嘴角滴了下来,旋即一笑,眯着眼瞧着手中的金子:“还真个是金子。”继而叹道:“有几十年,没瞧见过金子了……”

魏阙心中松了口气,面色正要和缓,却惊见这主事复又将那金子放入钱袋之中,又将钱袋放回魏阙手中,他微微一愣,但听主事说道:“大将军觉得,在这城中,金银珠宝,能买来什么?”主事面容一抖,挤了个颇讨好的笑容复又问道:“大将军可有什么……毛皮?银炭?还有没有新鲜的果子带来?咱门城中,每年只有大宛送过来的旧米,鱼干,奴婢,已有许多年没吃过果子了……”说着,吸了吸口水,笑道:“几十年前,倒是曾吃过青葡……那滋味,如今想来,都止不住的流口水……”

魏阙被这主事说的面色跳了几跳,心中便是重重一沉。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押令,交给主事:“这押令,还请主事在此签了,好让我回去复命。”

主事双手接过押令,放在面前贴的极近,看了半晌,舒了口气:“桑洛……桑洛……大福吉祥,这名字,也未让她的命好一些,可怜,真可怜。”说着,拔出腰间小刀,割破手指,在押令上重重一按,甩了甩手上鲜血,将押令复又双手递回,嗽了嗽嗓子:“将军的事儿了了,如此,便请公主,下了马车吧。”

疏儿下车之时便被周遭的臭味道激的一阵干呕,用手帕捂着口鼻堵在车门边儿上,满目惊慌的看着那苍老的主事,当下心就凉了,眼眶瞬间泛了红。桑洛却更显瘦削,胃中阵阵翻腾,当下又重重咳嗽起来。

主事对着桑洛拜了拜,咧嘴一笑:“此处的味道,是因着这城中人割肉太多,那些被丢弃的骨头烂肉没人收拾,慢慢的腐烂入了泥土之中,久而久之,这味儿,便就再也散不去了。闻习惯了就好。”说着,躬身只道:“公主既然来此,就好好的住下吧。这地方,破旧是破旧了些,但总归死不了人。活着就行,活着就行。”说着,斜了一眼疏儿,复又古怪的笑了笑:“奴婢却还不知道,竟有什么被放逐来此的王族,还能带个婢女。瞧来,吾王对公主,还真是宠爱的。”

魏阙粗重的眉毛没有一分是和缓起来的,一直紧紧皱着,眼瞧桑洛面色更是苍白,当下从怀中摸出个药袋,双手递给桑洛:“公主,这药袋是军中医官给配的。有提神功效,咱们行军打仗,总见过不少腐尸残骸,路过之时,摸出来问一问,可避这邪味。公主,拿着吧。”

桑洛接过药袋,放在鼻间深吸两口气,顿觉得这一股股的恶心好了许多,舒了口气只道:“多谢魏将。魏将一路照顾,桑洛,感激于心。若有一日可重返皇城,定知恩图报。”

魏阙惶然下拜:“臣不敢。臣知公主一心为国,心中钦佩不已!但能帮助公主做些事儿,臣万死不辞。”他说着,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拱手道:“臣还有话,想同公主说。”

桑洛了然其意,随着他走到马车边上,魏阙低声说道:“此处,实在不是人住的地方。终年苦寒,人冷如冰。公主在此地,怕是要苦不堪言。”他看着桑洛,但见桑洛那苍白的面容之上露出一抹哀伤神色,叹声说道:“臣此番回返皇城,不日便请命往燕林之处相助沈公。公主……”他看了看桑洛,咬了咬牙,声音压得更低,“公主,可有什么话儿,要臣带给沈公?臣,一定办好!”

桑洛知魏阙所言的言外之意,此话,魏阙一路上已说过多次,她自是知道魏阙心善,觉得在此地委屈了自己,却又是人微言轻说不上话,是以想让沈羽在父王面前,给自己说情。

桑洛重重一叹,魏阙每每提及沈羽,她都心痛如绞。她如今又何尝不思念沈羽?可事已至此,沈羽绝不可再分了心,更不能搅入这纷乱的时局之中。

良久,桑洛微微一笑,笑的颇为牵强:“洛儿知魏将好意,但……还是那一句话儿,无论如何,切勿让沈公知道。”

“可……”魏阙只瞧着桑洛面上神情坚定,终究欲言又止,轻叹只道:“如此,臣,领公主令。臣……”他摇了摇头,“这就回去了。”

桑洛目光中闪过一丝凄凉,对着魏阙微微一拜:“洛儿,辞过魏将。只盼魏将与沈公穆公,越过四泽,重夺回我东余十六城。”

魏阙被桑洛说的心头一梗,公主如今自身难保陷入绝境,却还忧心国事。他没敢再看桑洛,躬身稽首,转身上马,带了人离去。

桑洛走到那门边,看着这一队人远走,怅然远眺,空中飘下了雪花,纷纷洒洒,让这城中的人忘了此时还是五月。殊不知,自己在这样的一座城中,能否等到沈羽大胜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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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mm不知道说什么,第二卷的征程又开始了!冬天到了,一边码字一边瑟瑟发抖。因为昆边在昆仑山附近,所以二达为了寻找感觉特地把自己的桌面变成了昆仑山。。。结果……每次打开电脑都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