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瞧他,更不敢去瞧梅蕊杏枝,怕露了机关,被人猜了去。

一整日,就困在房里,好像什么正事都没干,理直气壮的慵懒。时间竟也过的飞快,还没觉着怎么,天色就黑下来。

晚间明堂对酌,有孕在身不敢多饮,抿了一口自家厨娘酿的醉骨香,余韵绵长。他总是想靠近,忍不住想亲吻,她眸子里都是软融融的水意,羞涩而顺从,被他搂在怀里,仰着头承受……

他还哑声指引她,“过来点,别躲,对……”

她不敢去听帘外的动静。梅蕊就在几步之遥的抱厦。

呼吸是乱的,心跳得厉害。

他这样纠缠,瞧上去却是那样平静。他没什么表情,分开的一瞬,屏息静默,她几乎以为他是不高兴,可一转眼他又缠上来,将她搂得更紧。

梅蕊和杏枝的说话声传进来,柔儿像受惊的兔子,连忙把他推开。

赵晋默了会儿,松开手让她溜走坐到对面,他垂眸举箸夹了一只玫瑰卷放在她碗里。

她偷眼打量他,见他平静的斟酒,平静的饮食。他发觉她的视线,挑眉看过来,这时她才从他眼里辨认出几丝波澜。

她突然明白过来。——他在忍耐。

她脸颊发烫,心里泛上丝丝缕缕的甜蜜。

守岁应是很无聊的吧?梅蕊想。

困得不得了,却不能睡。干巴巴坐在房间里,也不能出去游荡疯闹,未免也太没劲了。

可柔儿和赵晋牵着手,觉着这晚时间过得飞快。她和他说自己小时候爬树下河的事,说和哥哥捉青蛙、捕蜻蜓,说爹外出赚钱带回来的那些糖,说水南乡旧宅门前那几棵枣树,他没打断她,不时还问上两句。

这一瞬好像出身不再是不能说出口的东西,她的童年是快乐知足的,他知道她是被人好好爱着长大的孩子。他们一家人,相互为对方牺牲,相互成全,相互亏欠又相互弥补。他其实很羡慕,他幼时上头本是有个兄长的,不足周岁就夭折了,母亲生了他后,隔几年怀过一个女胎,没有保住。他孤零零一个长大,其实一直很羡慕那些有兄弟姊妹的人家。他家只他一个人,所有的期望都落在他头上,很累,真的很累。

柔儿说的眉飞色舞,她仿佛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么多的话。好像从昨晚他与她说了自己的过去,他们之间就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被打破了,她在向他靠近,不防备,不保留的,全情投入到他的世界。

微小的变化,他很敏锐的捕捉到了。

如果早知道她想要的只是这个,他为什么不早点在她面前装可怜搏同情?赵晋深恨自己失算。

年节倏地就过了。仿佛只是在柔儿生命里打个照面,飞速就来到了年初三。各家开始走动,串门子,请吃年饭,聚宴赌牌,个别大酒楼和楚馆开始迎客。

郭子胜派人请了赵晋几回,他都没应。柔儿不像想他见天在家腻着,催他出去散散心。

赵晋外出,柔儿也不寂寞,今儿请了陈兴一家来做客。本该柔儿回娘家探亲,因有孕在身,只得委屈爹娘兄嫂来赵宅相陪。

陈兴带来一个消息,孔林两家的亲事定了,婚期定在三月底。

这么急,柔儿忍不住笑,看来顺子哥迫不及待想把孔绣娘娶回去了。她亲近的人都能有个好归宿,她觉得很高兴。

她有几日没去铺子里了,赵晋寻了个管事,和两个有经验的绣娘在店里帮衬,她其实很想去看看,但外头雪大,满地都是冰,她不敢冒险,这一胎,说什么都要好好护着,让这孩子无惊无险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一家人正高兴地说着话,乳娘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

“梅蕊姑娘,大小姐进来了吗?”抱厦传来说话声,乳娘急得一头汗,脸色惨白。梅蕊吓了一跳,“大小姐不是在暖阁无歇?齐乳娘,你别吓我!”

乳娘跺了跺脚,“让我进屋看看!”她顾不上礼数,垂头闯了进来。厅堂开阔,一眼看穿一字排开的五开间,没有……她心直往下坠。

柔儿站起身,陈兴等人脸上都透着惊恐,“你说什么?”

乳娘瘫倒在地上,“我……太太,我不小心睡着了,醒来、醒来就不见小姐,她……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柔儿双膝一软,差点栽倒在地,林氏将她扶住了,大声斥道:“快找,出去找啊,去院子里,花园,假山……”越说越害怕,假山、池塘,对一个两岁孩子来说,实在太危险了,“还愣着,快去!”

乳娘站不起来,哆哆嗦嗦全身没力气。柔儿抿了下唇,快步越过她冲了出去。

陈兴等人哪还坐得住,纷纷都起身,跟着去外头寻人。

陈兴几步追上柔儿,攥住她手腕,“别急,家里这么多人看着,安安跑不丢的。你注意自己身子,别太着急,你在院子里等,等我们的消息,好吗?”

柔儿摇头,她慌得全身都在发抖,“不,不,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陈兴提高声调,喊她:“阿柔!你冷静点,安安不会有事,一定不会。你在这里等,不然,万一她折回来见不着人,她会害怕的,你说是不是?”

柔儿呆呆地望着他,陈兴说话的语气很坚定,眼神也是坚定的。她稍稍提起精神,点了点头。

陈兴放下心来,开始指挥众人,“我和翠芳走东边游廊,梅蕊姑娘去西边,杏枝姑娘留在上院,太太有什么话要传,你替她跑跑腿。梅蕊姑娘熟悉护院们,烦请通传一声,吩咐大伙儿一并帮忙找,谁先找见了小姐,太太有重赏。”

梅蕊点头应了,慌忙而去。

今儿陈兴一家来,院门都没关,大多数侍人都告假在家团聚,上院只留着少量的人。乳娘一时大意,叫安安跑出去,院子里若是没有,多半跑到外头玩去了。

消息一传开,整个赵宅都乱了。

所有人都发动起来,四处去找寻小孩。

长寿听见几个护院议论,“只要不是掉到水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二门是关着的,也有守门人在那儿,不会把大小姐放出去的。你瞧吧,大小姐多半躲在哪个草丛里玩呢。”

长寿蹙了眉。

二门上的守卫非常差劲。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那晚就因着门没关,也没人守门,他才能顺利溜去上院,又顺利溜了出来。

他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枯草,沉默地绕小道去了二门。

望着眼前的情形,他呆住了。

门开着。嘈杂纷乱,人来人往。

打着寻人的旗号,每个都在门里门外穿梭。

这怎么找人?那么小一个身影,一溜烟就不见了,大人说着话不注意,怎知她就不会从脚底下溜掉?

长寿心情沉重,想上前去提醒一声,还没走到近前,就被人扯住后领斥道:“让开,别在这耽搁正事儿,大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

——

柔儿坐在屋里,她得坐着,得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默了一会儿,杏枝站在院子里,翘首张望着院外。

柔儿沉声道:“杏枝,你也去找,遇着水井,你用石板把它盖起来,去吧。”

她害怕,怕安安跌到井里去。乳娘不知睡了多久,安安兴许已经走出去好一会儿了。她为什么没来找娘亲,要一个人跑出去呢?

柔儿扶着额角,心里难受得要命。

怪她,她要是让安安睡在自己屋里就好了,她要是没给金凤她们放假就好了。

小腹一阵阵抽痛,适才太着急,似乎牵扯到了。她怎么办,安安不见了,还动了胎气伤了肚子里这个。她真是个好失败的娘。

长寿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人太多了,护院、扫洒、各处管事侍人,后厨和花圃的粗使,这么多人,在院子里苦苦找寻一个孩子。

长寿没有凑上去。如果今天恰好二门也是开着的,小家伙有没有可能在大家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溜出去了?溜出二门,会去哪儿?

她这么小的人,什么去处能吸引她呢?

长寿没有进内园,也没去外院的倒座。他顺着夹道往侧旁库房的方向去。那边人少,还偏僻,若是藏在这,不易给人发觉。

他转了个弯,再走几丈,就是那一排库房。静悄悄的,门闭着。上头挂着大锁,封锁严密。

长寿唤了两声“大小姐”,没人应答。

他正要离开,忽然余光瞥见不远处有口缸。

他心一紧,忙走过去。

缸是储水用的,以备库房失火……他探头看去,然后屏住了呼吸。

缸里没有水。

缸里躺着个孩子。

小小的,软乎乎的,非常白净,非常漂亮。

睫毛特别长,又卷翘。她睡得很甜,小胖手抱着一只猫。

长寿舒开眉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未免太可爱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娇弱这么精美的小东西。

第105章

该怎么处置这小姑娘?

把她唤醒?还是喊人过来, 告诉他们她在这里?

她睡得这样香甜,唤醒后,她会不会哭闹?没睡够的话, 会不会不舒服?

可是天气这么冷, 她睡在这里, 会着凉吧?

他试探的,伸出手, 想要试试小姑娘的额温。

她怀里抱着的那只猫警醒地盯着他的动作, 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像是在警告他……

小姑娘蹙了蹙眉,长而翘的眼睫毛轻轻抖动着, 长寿心头一紧,——她醒了。

小姑娘张开眼睛, 有一瞬懵怔, 她下意识地想扁嘴哭,想喊“阿娘”或“嬷嬷”,可是下一秒, 手里摸到一团毛绒绒暖呼呼的东西, 她坐起身抓住怀里的猫, 然后笑起来道:“喵喵。”

这一笑像风雪过后初霁的天际漫起来的光。长寿立在边上, 他没敢说话惊动她, 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玉雪可爱的小人仰头望着缸口,她坐在里面, 小小的一只, 坐着的高度, 还不及缸体的一半高。

长寿适才就看见水缸边上放着一只倒扣过来的箩筐, 小东西应该是踩着这个攀上缸沿, 然后掉落进去的。

她应该摔疼了吧?有没有受伤?怎么没有呼救,却在里面睡着了呢?

小人儿费劲儿地挪腾着小胖身,站起来,一手把猫搂在怀里,一手张开伸向长寿,“抱安安,抱抱。”

奶声奶气的几个字,听得人心都化成了水。

她一只手抱不住那只猫,有点儿着急,两手把猫毛绒绒的身体托住,先捧高递过来,说:“抱喵喵。”

长寿忍不住笑了,正要接过那只猫,那猫警觉性极高,眼见自己要被陌生人接过去,弓起背恶狠狠地“喵”一声,陡然蹿上,从长寿两臂之间跃过,弹跳到一旁窗上,然后溜得不见踪影。

猫的动作太快,长寿和安安都愣了愣。长寿歉意地道:“它怕生人,我没抓住它。”

安安愣愣望着他,然后澄澈的大眼睛里,一点点蓄上委屈,她张开嘴,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一哭,长寿就慌了,他忙伸出手,想把她抱出来。安安一屁股跌坐回缸里,他朝内探了探,才抓住她一只胳膊。——这只小胳膊又短又软,虽然她胖胖的,是个肉乎乎的小人,可是她太小太软了,他不敢用劲儿,怕自己太大力抓她,会把她弄痛。

“是大小姐吗?”

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片刻更多的声音一并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