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臣看着心疼,手不自觉就伸到了丈夫耳侧,似乎是想帮他把那缕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但没能成功,手刚碰到丈夫,他就偏开头,自己把头发撩上去了。

男人手指卷起来,收回手,自觉尴尬,又有点悲哀。以往丈夫抗拒夫妻生活,但不至于害怕他的触碰。但经过昨晚,他显然是在丈夫心里留下了阴影,连他的触碰都开始抗拒。

宋书华吃完粥,又吃了一把药,抬头对陆明臣说“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我胃疼你也常这样照顾我。”

“嗯……咳咳……”

“别说话了,赶紧躺下吧。”

陆明臣给他掖了掖被子,又把退烧贴拿出来试图给丈夫贴在头上,但被丈夫接过去:“我自己来吧。”

吃了饭吃了药还贴好了退烧贴,看丈夫却还坐床边,没有离开的意思,宋书华便主动说道:“这几天我睡客房吧,免得把感冒传染给你……咳咳……”

“嗯。”陆明臣自然知道这是丈夫拒绝和他同床的意思,心里很难受,想来也是他自作自受,也没多说什么,“你睡吧,睡着我就走。”

宋书华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侧过身去,背对着男人睡了。

陆明臣坐了一阵,听着丈夫的呼吸绵长起来,便关灯出去带上了门。

知道丈夫现在对他很深的抵触情绪,但不管怎样,人好歹回来了。想来以往也有这种时候,他做了什么丈夫不喜欢的事,但丈夫什么也不说,别扭一阵,自己也就好了。但这回恐怕很难像以前那样简单。

陆明臣房间里转悠,思考如何挽回如今这僵持的局面——不能直接摊牌,无论是让他接受丈夫继续在台上大跳艳舞,还是阻止丈夫继续下去,都做不到。摊牌就意味着这样他们这婚就非离不可。而现在,和丈夫之间还产生了更多罅隙。

冲动只能让问题更难解,陆明臣转进了书房,坐在书房的旋转椅上,皱紧眉心绞尽脑汁思索着。

目光随意游荡,他扫到书架上那一排排装饰用的精装书角落里,挤着几本平装书,便走过去抽出了其中一本——《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

他随手翻了翻,和架子上那些崭新的精装大部头不一样,这书不新也不旧,扉页有折痕,是被人经常翻看的。在其中一页,他看到了丈夫娟秀的笔记。在“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的原文旁边,丈夫用铅笔注释了一句“也可能是害怕受伤”。

陆明臣这才记起,很早之前也听过丈夫讲这个作家的作品,青豆和杀手什么的, 问他有没有兴趣看。那时他们刚结婚,他除了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还有就是成为公司副总后倍增的工作压力中,他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去了解什么豆子和杀手的关系。

陆明臣把角落里几本书都拿下来看了看,除了这位作者的另外几部,还有《人间失格》《斜阳》《情书》《孽子》《东宫西宫》……丈夫似乎更偏爱日本作家一点。

丈夫平日就看这些书吗?他从来不知道。

陆明臣抱着这一摞书,好像发现了什么新世界,继续在屋子里来回逡巡。

他在客厅角落找到一部留声机。

他一直以为这部复古的机器只是作为房间装饰品而存在,凑近了却看见上面还放着一张黑胶唱片。他试着按下开关,竟然出了声。他赶紧关掉,又拉开下边的是收纳抽屉,里边竟然满满一屉唱片。大致看了看,封面最旧的是一张披头士的唱片和一张肖邦的钢琴曲。

阳台上的百合逐渐凋谢,但月季开得热烈,另一头的生态鱼缸里有好几种漂亮的热带鱼。陆明臣数了数,至少有五种。客厅和主卧卫生间的香氛是一种味道,和沐浴液舒缓的味道一起构成了丈夫身上好闻的气味儿。卧室亚麻和原木色的床上用品其实和房间整体的冷感艺术风格并不搭配……

这些东西就像是一个线头,没有发觉时就毫无察觉,一旦揪住,便越扯越多。

房子当初是他找来设计师设计装修的,丈夫全程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一切都是按照他的要求。而他在这房子生活这么多年,竟从未察觉到这些——

这些隐藏在设计格局、家具装饰品的边边角角里的、丈夫的生活。

它们都在角落里,那样细小,不易察觉,却同样丰富。它们全都昭示着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

陆明臣恍然惊觉,和丈夫生活那么多年,竟从未真正试图去了解过他,从未去体察过他的世界,探索过他的思想。而自以为是的不曾改变的生活,早在同样细微、不易察觉的地方被不断改变着。

那天晚上,陆明臣靠在床头,翻开了这本薄薄的《挪威的森林》。

但并没有看多久,便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直到眼皮重得实在支撑不住,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睡着前他还在想,应该不是这书太无聊,是他昨晚宿醉,又撑着等了丈夫一下午,实在太困的缘故。

周一上班,陆明臣没有开车,而是叫了一辆商务车。

周日丈夫病了一整天,他学着丈夫平日在家的样子,打扫了卫生熬了粥。忙碌一天,也没时间看。而一到公司,所有事情就一窝蜂地涌向他,既没时间更没心思来看这青春疼痛小说了。

只有这路上的时间,他能够安静地看一会儿。然而没翻几页,眼皮又开始变重,反复几次,连替他开车的司机都看不下去了,让他实在太困就车上睡一会儿,到了地方叫他。

起早了果然困。陆明臣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晃了晃脑袋,心里难免埋怨,丈夫是怎么爱看这种磨磨叽叽又没啥情节的小说的。

到了公司,陆明臣第一件事就是给唐驰拨了个电话。

“小唐,你联系一下哲博,帮我问一下黄律师的电话。”

“黄律师?”

“黄格平律师,你直接联系曹律师吧,他肯定有电话。”

第39章 侦探

“黄律师,您好,我是陆明臣,有件事想麻烦您。”

“陆总啊。什么事,您请说。”

“您有认识的比较可靠的私家侦探吗,能否帮忙介绍一个?”

电话那头一时没有说话,半晌后说道:“还是打算离婚啊?”

陆明臣想说他并没有打算离婚,只是想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丈夫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比如,周六那天丈夫在哪里呆了一整天。他再也不想这样两眼一抹黑,除了担惊受怕,别无他法了。

不欲和律师解释这些细节,他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那行吧,我给你一个负责人的电话。”

很快黄律师把侦探电话发过来:“这个团队知道通过合法渠道取证,拿到的证据打官司也用得上,我其他客户和他们合作过好多次了,挺好用。但也有一点,违法的活动他们不会做,不是你想要什么他们就去帮你调查什么。”

陆明臣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想知道多少,但他绝对不想对丈夫造成伤害,合法渠道是好的。

晚上下了班,他就请黄格平介绍的私家侦探吃饭。对方是个三男一女的团队,长相气质都很普通,看起来毫不起眼,一点也不像去年那件全国著名的豪门离婚官司男方出轨重婚证据的提供者。

对方领头的姓姜,其余三人叫他姜哥,他让陆明臣叫他小姜。

“陆总,您是怀疑您丈夫出轨嘛?”

陆明臣点了下头,但马上又否认:“没有。”他不确定丈夫是否出了轨,“你们跟着他就行,看他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

小姜略一沉吟:“仅仅是这样的话,可能很难拿到对您有利的证据。”

见对方不说话,小姜又建议:“您总在公司,我们可以在您家里装摄像头,这样您随时都可以看着家里,自己取证就好了。”

“不用。”陆明臣注重个人隐私,联网摄像隐私泄露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另外,他也不觉得能从家里发现什么,如果能的话,他应该早就察觉到了。

“对了,您丈夫开的车是婚前买的还是婚后买的,谁的名字?”

“婚后买的,他的名字,怎么了?”

小姜面露喜色:“他的名字也是家庭财产,您就可以在他车上装定位和摄像头。”说着又补上一句,“以关心他日常行程和人身安全的名义,完全合法的。”

陆明臣犹豫了一阵:“装个定位就好了。”

“摄像头呢?”

“不装。”

小姜皱眉嘬牙,劝道:“陆总,您要明白,去酒店或者谁家里捉奸,那都是不法取证,不仅没有用,搞不好咱自己还违法犯罪了。

“如果只是跟着,在公共场合里拍到的亲密照片都不会太过分,他随口一狡辩,就成了普通朋友。您又不让我们在您家装摄像头,车子就是最好的地方。对很多人来说,车是公共场所里的私密空间,摸两把,打个啵儿什么的,很平常。我们大部分强有力的合法证据都是在车里取到的。”

陆明臣皱眉,有点厌恶的情绪,加重语气:“说了不用。”他也说不清是觉得这样太过分,还是根本害怕看到那样的场景。

小姜还想说点什么,被旁边的女人拉了一把。

“都行的,我们都是以客户为主,陆总想知道什么, 我们就调查什么。”女人一张圆脸,不着妆黛,笑眯眯的看起来很亲切,“接下来方便谈谈费用问题吗?”

“方便,你说。”

当晚他就带着侦探团队负责技术那人回到小区,在地库里找到丈夫的车,把定位装在了后保险杠里。陆明臣看着手机里那个一动不动的醒目红点,心里五味杂陈。

他希望了解自己的丈夫,但也耻于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

回到家,丈夫还在等他吃饭,桌上的饭菜用碗碟盖着,但都已经凉了。

宋书华说:“我去热热,马上就开饭。”

陆明臣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我在外边吃过了,忘了和你说。”

“感冒好些了吗?”

“好些了……咳咳……没好完。”

陆明臣洗了手,作势要摸丈夫的额头。这回宋书华没有躲开,在丈夫把手掌放到他额头时,他绷直了身体,只有低垂的眼睫微微颤抖。

看得出来,他在紧张。

陆明臣把手拿开:“烧退了。”

“嗯,退了……咳咳……还有些咳嗽和流涕。”

见丈夫一再强调自己的感冒没有完全好,陆明臣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不想和他同一张床睡觉而已。气闷、委屈,但很窝囊地,还是不禁心疼被那晚的自己吓坏了的丈夫。

他喉头滑动,反复犹豫,终于还是说:“我这段时间晚上睡得浅,容易惊醒,你要是不介意,先在客房睡一段时间吧。”

宋书华抬起眼看他,连他那紧张的神情也一下子松快了:“嗯,我就继续睡客房,免得起夜打扰到你。”

“我想早点休息,你吃完饭也早些睡。”

陆明臣扭头回了房间,他实在没办法再在丈夫身边待下去。那么真切地体会着爱人身心的抗拒,和因为不用和他同房而无法掩饰的喜悦,陆明臣担心自己绷不住。一旦那些压抑和苦涩翻到明面上来,他保不齐又会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

洗漱完,丈夫给他端来一杯助眠的热牛奶,又从主卧的浴室拿走两套睡衣。大概听完他刚才那话,丈夫心里已经在做长期分居的打算。

他看着身边丈夫的被窝,把手伸进被子里探了探,里头一片冰凉。他掀了自己的被子,钻进这冰凉的被窝里,被丈夫的气味儿包裹着,也不知道是更难受了一些,还是感觉好了一点。

他戴上耳机,切到了披头士的专辑,又从床头柜里抽出了那本永远只读了个开头的小说,看着那些乏味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

听完这些歌曲,读完这些文字,会让他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会让他离丈夫更近一点吗?

眼皮沉重时,手机提示音响,弹出来的是一条几天后queen演出信息的推送。陆明臣点开信息,丈夫赫然在列。开场舞之后的第二个节目就是他,不是钢管舞,是一首歌曲。

丈夫果然很爱这个,几乎是瞅准了所有机会,顶着他这丈夫还在家的压力,也要抽出时间去那里。到底是什么让他那样执着?那样不顾一切?

但等他回过神来,已经买了一张前排的票。

陆明臣一次又一次被这现实所击穿,却忍不住要去看丈夫的表演。他这就像在刻意寻求痛苦,好像在测试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到底还要受到怎样的折磨,他才会接受现实,放弃丈夫,放弃他们的婚姻。

或者,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去了解丈夫,因为他想要挽救这一切,挽救丈夫,以及他们已经岌岌可危的婚姻。

第二天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他就早早离开了公司,打车去queen。的士司机抄了近道,他才知道原来公司离queen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

只要有丈夫出现,queen就一定会爆满,这些人是来看什么的,男人最了解男人。

陆明臣扪心自问,难道他宁可忍着难过痛苦也要来看丈夫的表演只是为了更了解他吗?明明这件事他已经心知肚明了——丈夫爱穿女装,爱唱歌跳舞,爱卖弄给成百上千的男人看,再了解也不会更深一步。

他恐怕也是这些看客中的一人。丈夫从不曾在他面前呈现的模样,对他有着莫名其妙又强大的吸引力。特别是那天晚上的钢管舞,他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兴奋了。不一样的是,他一边痛苦一边兴奋着,而痛到极致却也能产生极致的快感。但他同时也为自己那晚卑劣的心理,以及失智的禽兽行为,深深地自我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