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罗总部做图书管理员的时候,她的生活一直都是两点一线。从公寓到公司,再从公司到公寓,每日的轨迹固定得犹如轮转的四季。

如果用笔连接地图上的两点,来回反复的痕迹足以力透纸背,在地图表面刻下深深的凹槽。

她的人生曾经只有那一条线。平直、简单、不会变化。

普通人的生活就是不断重复的琐事。对于普通人来说,生活的一切都理所当然。铁灰色的城市,人潮拥挤的车厢,沉闷无趣的工作,她在固定的场景之中转换,就像游戏里的npc一样,行为和台词早在一开始就已经设好。

车厢里总是贴着阳光海岸的广告,明亮的色彩洋溢着快乐的味道。

偶尔,她会在车窗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是她的脸,但又不是她的脸。每日重复的是她的人生,但又不是她的人生。

普通人早上起来时,看到镜子中的身影不会产生寄居在他人躯壳里的错谬感。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依稀记得自己已经死了,但每天睁开眼睛,这个将死未死的身躯依然还在呼吸。

她就像游戏系统里的病毒,伪装成npc混入各个场景,比任何人都尽职地扮演着普通人的角色——直到游戏出现故障,命运产生偏差,列车忽然偏离原本的轨道。

那条平直的线起了变化。

灰烬擦出了火花,枯枝冒出了嫩芽。洋洋洒洒的飞雪离开地面,往天空倒卷而去。

路灯照亮了地面,空空荡荡的城市在夜晚的臂弯里沉睡。白色的雪花飘落到眼睫上时是凉的,在心里融化时却是热的,滚烫又鲜活。

在黑暗的地底待了十七年的蝉,破壳羽化后的生命只有七天。

光怪陆离的景色溶在一起,仿佛盛夏透过叶隙照射下来的光影。

“……你回来得好迟。”

她抬起手臂搂住萨菲罗斯的脖子,将脸埋到他的颈窝里。黑色的皮革质地冰冷,银色的长发如月光流淌而下,遮去了周围本就朦胧晦暗的光线。

提交家属申请表后,她依然维持着图书管理员的身份。萨菲罗斯很忙,时不时就得离开米德加出任务。她也有她的工作。碍于萨菲罗斯的身份,看似平行的两条线只能在隐晦的地方相交。

她的生活虽然依然两点一线,但线的末点改变了。

“你这次好像走了很久。”她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可能在等他回来的过程中睡着了,和前几次一样,靠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她试着抓住他背后的衣服,但手臂使不上力气,只能松松地用手指扣着黑色的皮革。

萨菲罗斯没有回答。

“解毒剂在哪?”他问她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她有没有受伤,除了脚踝上的伤口,还有没有其他伤势。

“没有那种东西。”她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想笑,也确实笑出了声,“没有解毒剂。”

“我带你去医疗翼。”

“不,”她说,“待在这。”

她对他说:“我没事,就待在这。”

她用呓语般的声音说:“不要动。”

她仰起脸,轻轻地将一个吻印到他的下颌边,嘴唇缓慢下移,贴上苍白柔软的喉咙,感受着皮肤底下传来的呼吸和震动。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萨菲罗斯的声音似乎隔了很久才传来:“……什么梦?”

“对于你来说是好事。”她说,“你变完整了,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闭上眼睛的时候,她仿佛能听见米迪尔群岛夏季的蝉鸣,绵延不绝的蝉噪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酝酿发酵。屋外的阳光烫得发白,她的体内就像有个火炉,骨头都要熔化蒸发了。

“……”

“当英雄其实很无聊,对吧?”

她说:“恭喜你,人类毕业。”

她又说:“如果我现在让你和我一起叛逃神罗,你会我一起走吗?”

他低声说:“我会。”

她突兀地笑了一声,好像是忍不住才笑出来的。

“说谎。”她偏过头吻他,浅尝辄止的亲吻一触及离,只让心底的渴望愈发强烈。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涟漪不断扩散荡漾,变成某种深入骨髓的痒意。

“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她说,“死亡一点都不痛苦。”

萨菲罗斯的动作好像忽然停了下来。

“……你不会死的。”他的声音无比压抑。

她说:“你怎么知道现在不是两个亡灵在对话?”

“也许我们早就已经死了。”

但萨菲罗斯打断了她的话。令人战栗的快乐沿着脊椎升起,她脸颊发麻,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

“你不会死的。”

背后的玻璃壁很凉,但身体很烫,烫得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抬起眼帘时,她在萨菲罗斯的眼底看到了相同的渴望。碧绿的竖瞳细如刀尖,仿佛进入狩猎状态的野兽。

他看起来就像一条漂亮的蛇,危险又致命,美丽得令人精神恍惚。

“……杰内西斯怎么办?”

萨菲罗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时,她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喉咙微动,他的声音充满忍耐,她几乎以为他想咬住她的喉咙,用涌出的鲜血平复扭曲阴暗的情绪。

她困惑地蹙起眉:“这和杰内西斯有什么关系?”

萨菲罗斯的身影顿了一下。

“你不是……喜欢他吗?”

她没有出声。萨菲罗斯的假设十分荒谬,以至于她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回答。

但萨菲罗斯似乎从她的沉默中误会了什么,凉意骤然随着衬衣掀开的下摆滑进来,黑色的皮革手套沿着她的腰肢抚上来时,她无意识抽了口气,剩下的呼吸声被萨菲罗斯吞入口中,变成模糊而支离破碎的音节。

“我怎么可能,”她试着说,“喜欢别人。”

呼吸黏连在一起,她揪住萨菲罗斯的衣襟,在换气的间隙里说:“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当然都只有你一个。”

她忍住战栗,认真地告诉他:“只有你。”

一直都只有你。

分不清视野模糊的原因是什么,她仰起脸,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朦胧又清晰,她好像刚看到了交错纵横的金属管道,看见了溅着殷红血迹的排气扇。破碎的监控摄像头黑黝空洞,早在不知何时就已经被人破坏殆尽。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盐的味道,一排排的培养舱散发着冰冷的荧光,里面的液体浸泡着畸形的身影,她还买来得及看清楚那些东西是什么,意识陡然回落,她一下子抓紧了萨菲罗斯的背。

没能发出声音,她坐在萨菲罗斯怀里,他紧紧拥着她,低头和她亲吻,好像两人是交缠在一起的蛇。

鳞片窸窣着,她无法动弹。萨菲罗斯安抚般地摸着她的背脊,手掌沿着她脊柱的弧度向下滑动,试图减轻她的疼痛。

他亲吻她的面颊,亲吻她的喉咙,亲吻她的肩颈,将一个又一个的吻烙印到她颤动的身躯上。

“放松。”贴着耳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再放松些。”

蛇类的亲吻带着危险而缠绵的味道,充满矛盾的欲望。他似乎很想将她吃下去,但又舍不得。吻着她脸颊的人动作温柔,将她扣在怀里的姿态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占有。

因为分离太久了,一切都变得生涩起来。她喘着气,将脸埋到萨菲罗斯的胸膛上。他搂住她的腰,让她将所有身体重心都压在他身上。

断断续续的声音溢出喉咙,被烫意融化的大脑很快屏蔽了疼痛。扩散的麻痹感逐渐堆叠成炽白的快乐,海潮不断涌来,黏连的水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连冰冷的黑色皮革都变得滚烫炽热。

身体和意识分离,又仿佛从未如此亲密。就像即将枯死的植物忽然探到了水源,疯长的藤蔓开出密密麻麻的花。

她以前好像也种过花,在常年潮湿温热的地方,在绿意盎然的群岛上。夏季气候炎热,空气吸足水分。衣服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阳光晃得人眼晕,白色的光弥漫开来。她仿佛嗅到了萎靡的花香,闻到了血液湿润的气息。

即将攀上顶点时,她终于忍不住哽了一声。

“萨菲。”

涌出喉咙的声音如同本能,她仰起脸,无法抑制。

“萨菲。”

这几个音节似乎打破了某种禁制,朦胧的视野里,狭长的竖瞳忽然如浓墨洇开,萨菲罗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低头朝她看来的那一刻,眼中的神情却有什么改变了。

但她无法忍耐,她扯下他的衣襟,吻上梅色的双唇。

“快……”她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快点。”

回过神时,萨菲罗斯好像低笑了一声。

视野忽然颠倒,陡然失重的感觉让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她下意识撑住地面,刚想爬起来,萨菲罗斯已将她罩入身下的阴影,宽大的手掌轻易便拢住了她的腰。

白色的浪潮席卷而来时,模糊的意识没能听清楚萨菲罗斯说了什么。

……利娅。

她在被人往回拖,但软绵绵的身体没有力气,仍然陷在炽热黏稠的余韵里。

萨菲罗斯咬了咬她的左耳,牙齿轻轻扯住柔软的耳垂。

“喊我的名字。”

低沉的声音在胸膛里震动,萨菲罗斯的声音带着丝绸般平滑的质地。他抚着她的腰腹,手掌慢慢往下游曳。

身体痉挛起来,他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牢牢地将猎物缠在怀里。

“喊我。”他说。

她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脸颊贴在地面上,但两人力气差距太大,她根本扯不开他的手。

明明他的身体也异常滚烫,但态度却意外固执,执拗得近乎偏执。

“喊我的名字。”萨菲罗斯再次重复。

湿润的液体流淌下来,熟悉的颤抖再次席卷全身。她低低地喘了口气,忍不住闭上眼睛。

“……萨菲。”

他温柔下来。

但那温柔短暂得如同错觉,他吻了吻她的后颈:“我一直在找你。”

那个声音说:“我一直在等你。”

来不及思考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萨菲罗斯将她卷入怀里,如同鳞片窸窣摩擦的蛇一般,紧紧地和她在冰冷的地面上缠绕在一起,这次比之前更加密不可分。

身体和灵魂被填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地步,周遭的世界变得无足轻重。意识陷入黑暗的泥沼之前,她隐约听见身后之人的低喃。

「我的。」

反反复复只剩下这一句话。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