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区贫民窟的教堂,据说是为了祭奠建造米德加而丧命的人建立的。

因为多年前的一场意外,提供安息之所的教堂逐渐荒废,尘埃和阳光一同游走于寂静的空间,祭坛前的地板年久失修,底下的土壤开出珍贵的鲜花,绿意如活水涌出,盖满了附近的地面。

平时负责照顾花圃的少女坐在她身边,两人一起坐在教堂的长凳上。最先开口的是爱丽丝。

“你已经决定要回去了?”

“……嗯。”

“不在米德加多留一会儿吗?”

“我已经待得足够久了。”

想做的事,想见的人,都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爱丽丝停顿片刻,眯起眼睛:“你来米德加真的是为了看病吗?”

闻言,她微微侧头:“你猜?”

“啊!”爱丽丝伸出手指,“真狡猾,居然回避问题,你也开始学坏了。”

她抬了抬眉。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好人。”她回答道,“是扎克斯拜托你当说客的吗?”

“才不是。”爱丽丝抱起手臂,靠着长凳,“一个月的时间不管怎么说也太短了。”

棕色的长卷发柔软地顺着少女的肩头滑落,那双翠绿色的眼瞳悄悄看了她一眼,又再次敛回目光,注视着祭坛前的花圃。

柔软的阳光如纱雾斜落,空气里的尘埃被光芒照亮,变幻如水面的波光。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也许。”

爱丽丝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真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

“不过,离开前,我确实还有一个问题想要得到解答。”

她望着祭坛后方的墙壁,大理石砌造的墙面雕刻着规整的花纹,红色的挂毯垂在两侧,布料被岁月腐蚀出参差不齐的边缘。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十月的微风拂来,金色的百合花在风中微微摇曳,绿色的叶片摩挲着发出沙沙的细响,仿佛一场干燥的雨。

“我能听见这个星球的声音。”爱丽丝抬起头,“从很小的时候起,我感受到的世界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少女微微闭上眼睛,如同在祭坛前祈祷。

“与其说是认出了你是谁,不如说是一种感觉,就像看见了似曾相识的风景,感情先于理智瞬间做出了判断。”

——能听见星球的声音。

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那是并不属于她的回忆碎片。

“你是古代种?”

爱丽丝睁开眼睛,翠绿色的眼瞳如阳光下的水面盈着微光。

“古代种是神罗起的称呼,正确的名字其实是赛特拉。”

少女转过头,她看着对方,半晌。

“……星球的声音是什么?”

“就像我们是活着的一样,星球也有属于自己的意识。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能听见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反倒是小时候能听得更加清楚。”

爱丽丝笑了一下:“很奇怪吧?简直就像人会随着长大不断失去重要的东西一样。”

她一时没有回答。

花圃沐浴着柔软朦胧的阳光,和冰冷阴森的实验室截然不同。

“如果能听见星球的声音,说明你是真的赛特拉。”

爱丽丝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是有些困惑。

“难道还有假的吗?”

她看着爱丽丝,面前的少女将自己是赛特拉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诚实这种东西,有时候只能用同等的诚实交换。

她收回目光。仿佛是许久的寂静过后,她听见自己说:“萨菲罗斯认为自己是赛特拉的末裔。”

当然,这个认知是错误的。

“……为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得从头说起。

神罗的科学家从两千年前的地层里挖掘出一具女尸,将其命名为杰诺瓦。但他们犯了一个错,将杰诺瓦确认为古代种的尸体,并用尸体的细胞进行人体实验,希望人工制造出古代种,带领神罗找到魔晄能源富裕的约束之地。

“……杰诺瓦?”爱丽丝的声音很轻,仿佛这个第一次听说的名字具有某种特殊的含义。她的表情变得奇怪,眼神有些遥远,但她很快就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再次回到现实。

“然后呢?”

“杰诺瓦实际上是来自外星的未知生命体,类似于一种病毒,神罗的科学家用杰诺瓦细胞进行了很多实验,那些实验的产物包括萨菲罗斯……”声音微顿,“还有我。”

温暖的感觉覆盖上来,爱丽丝握住她的手。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爱丽丝神情担忧:“扎克斯说那个人疯了。”

从世人的眼光来看,萨菲罗斯后来确实疯了。

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决定消灭人类,重建这个世界的秩序,复兴古代种的荣光,统治这个星球。

他将杰诺瓦视为母亲,彻底抛弃了自己曾经的身份。他残忍地杀害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村民,将尼布尔海姆变成火海的炼狱。他本想前往山顶的魔晄炉,取走存放在那里的杰诺瓦的尸体,然后向人类复仇,毁灭如今的世界。

不管怎么形容,听起来脑子都不太正常。

当她结束回忆时,爱丽丝沉默了很久。

教堂里的岁月寂然无声,厚厚的尘埃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那个时候,”爱丽丝轻声开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少女抬起头,翠绿的眼瞳如清澈的水面映出她的身影。

“你也会死,不是吗?”

“……”

她微微别开目光,注视着祭坛前光芒朦胧的花圃。

“为了证明我的意志属于我。”她说。

只有这个决定,绝对不是出自杰诺瓦的影响。

是属于她,也只属于她的东西。

“……是吗。”爱丽丝说,“可我觉得不只是这样。”

少女的声音温和柔软,也许正是因为过于温柔,所以才听起来会有些难过。

“你当时想救他,是不是?”爱丽丝声音很轻,“你想救他脱离杰诺瓦的影响。”

金色的百合花,她曾经捧在怀里,盛开的花瓣是阳光的颜色,灰蒙蒙的天空当时仿佛从未如此美丽。

但那只是寿命短暂的错觉。

她突兀地笑了一声,气音卡在喉咙里。

“……救他?”她说,“萨菲罗斯吗?”

莫名其妙的笑意无法停止,她怀疑自己又犯病了,她一边忍不住笑,一边重复摇头:“这种想法也太自大了。”

萨菲罗斯不才需要别人拯救。

世人也许都认为他是疯子,但萨菲罗斯估计觉得自己清醒得很。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就算那是他自己偏执相信的意义又如何?只要有实现妄想的能力,他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杰诺瓦是不是古代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得知自己的身世,并为此痛苦不堪时,只有萨菲罗斯跳出了已有的框架,得出了第三种答案。

我是「怪物」吗?

我还能算作「人类」吗?

对自己存在的质疑,让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一个选择了堕落,一个选择了自我了结。

但是萨菲罗斯不同,他选择相信自己是更高位面的存在。

不是怪物,也不是人类,是超脱这两者的神。

他也许疯掉了,但也彻底解脱了。

不做人的萨菲罗斯好得很。

他快乐得很。

因为已经不会再痛苦了。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之所以饱受煎熬,说到底是因为他们心中还存有「想要成为人类」的愿望,所以才会有撕扯,所以才会遭受折磨。

放弃这一点后,萨菲罗斯的世界变得截然不同。

“……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祭坛前空旷安静,光尘在寂静中如雾游走。矗立在废墟中的教堂给人一种接近圣洁的空灵感,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坦诚地和人交谈。也许那个心理咨询师说得对,偶尔敞开心扉有助于她的病情恢复,就像划开脓肿腐烂的伤口,让里面的脓液流出来一样。

来米德加是个正确的决定,她的收获已经足够多,也差不多是时候该走了。

她离开长凳。因为笑得有些缺氧,大脑有些发晕,她停下脚步,手掌撑住长凳的椅背。片刻后,她重新直起身。

“萨菲罗斯已经和我无关了。”

爱丽丝看着她,没有回话。

她本来想离开教堂,走到拱门旁边时却忽然想起什么。

“我……”她张了张口,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也可以回归生命之流吗?”

模模糊糊的记忆里,被绿色的水流拥抱的感觉好温暖,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样。

她想回去。

爱丽丝的目光十分温柔。

“当然。”爱丽丝用哄孩子一般的语气说,“我们都会回归星球。”

她在门边静止片刻,阳光照耀着门沿,上面残留着太阳的温度。

“……谢谢。”

回米迪尔群岛的路上她搭乘了列车。

穿越旷野的列车,车窗映出明亮的阳光。铁轨不断接连,光影一格一格倒退。她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干旱的大地绵延千里。

她以前不喜欢乘坐列车。

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椅会让她感到难受,但其他人坐了那个位置也会让她觉得难过。不论是有人还是没人,揪住她心脏的情绪都不会松开桎梏,仿佛至关重要的拼图始终缺了一块,而这个碎块偏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弥补代替。

因为实在太麻烦了,所以她宁愿绕远路,选择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也不愿意再次坐上同一班列车。

五台战争结束后,通向朱诺港的班车变得以旅游观光为主。车厢外传来乘客的脚步声,她望着窗外飞速逝去的景色,知道自己会在转头时看到回忆里的幻觉。

雾蒙蒙的阳光融入车厢,对面的人抱着手臂,似乎在闭目养神。

她不喜欢和旁人有肢体接触,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

明明不喜欢其他人触碰,直到某个瞬间,她才忽然发现,原来她也会希望有谁能握住她的手。

萨菲罗斯是英雄,英雄只是一个虚名,是神罗用谎言编织的桂冠。

但当他握住她的手——

当他握住她的手,将她从燃烧的废墟底下拉出来的时候……

列车转弯时轻轻晃了一下。只有两人的车厢非常安静,除了铁轨的震动便再无其他。

她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能够去爱的人已经死了,不会回来了。

但是,还有太多的爱无处可去,堆积在心底变成腐蚀的硫酸。

明明人都已经死了,但爱却还没枯萎。

腐烂吧,消失吧,快点死去吧,就算这么祈求也依然存在的东西。

她看着对面。也许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复看见那些幻觉。

那些东西总得有个去处。

无处可去的东西,总得有一个出口。

车厢的门忽然打开了。嘈杂的人声传来,抱着孩子的女乘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她其实并没有听清,但那并不重要。

温柔的光影落进来,她朝那个陌生人笑了笑,向对面空荡荡的位置示意:

“没关系,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