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林香就被接来,安排住进了客房。

上午,南樱已经让眉孝正转告雅爷,先生醒过一次,接下来该让林香看到什么,南樱盘算了一下午。雅爷与潘仁驰之间究竟有多少交往,目前来看,这很重要,如果两人联手,眉孝正和老洛都无法与之抗衡。

这件事只有非此即彼两种可能,雅爷已经与潘仁驰私通密谋,夺取东陆政权,如果这样,雅爷的动机就是同时夺得总军之位,否则,她没有任何理由助潘谋反。可若非如此,雅爷就仍是总军的人,接近潘仁驰也是总军授意。可这样做动机又何在?

南樱一时迷茫,想不通。那就等见过林香,从她嘴里套问些消息后,再做判断。

南樱叫人把林香带来总军房间,本来想着要不要让先生靠坐在床头,露个虚影给林香看,可转念一想,这样刻意的手段很容易被识破,反倒弄巧成拙,一显没有底气,二显头脑简单,如此,之前营造的浑水乱象就露了怯,不高明白了。

于是,南樱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拉上内室与外堂的纱帘,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让他们瞪着眼睛瞎猜。

林香进来,反手关门。在她来之前,南樱特意让眉孝正从食寮搬来一张吃饭的圆桌,就放在纱帘旁边,不挡路,落座能瞧见里面,又能置些小食,路过随手拈来。

南樱备好了茶水,并示意林香坐下。

“南樱,好久不见。”林香语气温暖和善,并且能看出她比之前面色欣喜了许多,照比第一次在临源城舞场外见面,已然判若两人。

南樱主动为她倒茶,一边说,“最近不错?”

林香笑着坐到一个很奇妙的位置,刚好半侧着面对南樱,又刚好看不见内室的病床。

南樱没想到她会选择这样坐,林香喝了口茶,说,“近几个月一直陪阿雅在东陆玩儿,是挺开心的,她呀,心都玩儿野了,也不想旁的,反正总军给放了假,索性撒了欢儿。要不是听闻总军受伤,我俩正准备去南路省呢。带她回我家乡走走,顺便见见阿爹阿娘。”

林香一口气没少说,像是坦白从宽一样。南樱盯着她,时时注意神色变化,倒是未见明显的紧张。

“你和阿雅进展这么快,都要见父母了?”南樱笑着问。

“是阿雅一直念着要见面,我倒无所谓,经历过之前那一遭,接下来怎样还不是活着,世俗,规矩能抛的都抛了,一样都不想留。”

林香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眉海宁的性情一般,豁达,开阔,果然,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更容易开悟,活得清醒又透彻。

南樱接着问,“那你和阿雅接下来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原本南樱还在想要怎样开口,没想到顺着林香自己的话,倒是接问得很自然。

林香抬手,刚要触碰茶壶,转而把自己面前的空杯推送到南樱面前,南樱为她续上一杯,林香便道,“阿雅,可能想要退役,在东陆办喜事,之后再随我喜欢选个地方定居下来。但说实话,我不想她因为我突然改变原来的轨迹。她在海上飘习惯了,偶尔上陆新鲜一时,若真让她年纪轻轻就放弃原来的一切,她一定不会开心。为了另一个人委屈自己,也只能是一时的。”

林香喝下茶,又推过杯来,“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你在最合适的年纪遇上总军,有能力踏上入海的路,不像我,快三十岁的女人,想追随阿雅,也是有心无力。”

林香说着,略略低头,感伤起来。

这时,冯晤恩来给先生行针,打断了二人谈话,南樱也就没再深问。

林香走后,南樱仔细回想着方才的每一句话,包括林香的每一个动作。这个女人,心机不算深沉,却也不傻。她在将要提壶自己倒茶时,忽然住手,把杯子推过来,这个动作说自然又刻意,单独来看,也许她只是觉得茶壶离自己有点远,不方便。可联系她今晚说过的话,以及进门后主动坐在看不见病床的位置,一系列行为又像是在暗示什么……不会,反客为主……

南樱怕自己是过度解读了林香的意思,便决定等明日母亲到了,再让眉海宁试探一番,毕竟两个女人更容易交谈心事。

睡前,医护人员最后入房查看先生的伤情。南樱等到他们离开,也终于能躺下来安静片刻。内室,先生睡在临时加放的病床上,南樱就在屋里原本的帐床上休息。再过一个小时,又要给先生按压穴位,他要利用空闲好好想想,接下来的阵要如何摆。

可他实在太累了,刚刚结束特训就亲眼目睹大战,之后远途跋涉回家,又先后接见了许多人,安排了许多事。也就倚仗年轻,身体还能撑,脑子还够用。可一旦粘着枕头,就再提不起神来。先生昏迷后,南樱独自支撑的每一分钟,都堪比四个月的特训强度。

南樱心念着棠先生,终于睡了过去。

直到,调好的闹铃响了,南樱猛地坐起身,一个小时过去了,该起床伺候先生了。

……

次日,挨到母亲到来,南樱总算有了能够完全信任的帮手,且一直提着的心也放下了。眉海宁和遥遥安然无恙地回家,这是除了先生醒来,最让人高兴的事了。

“母亲。”南樱站在屋门口,迎接老眉。

“樱爹爹!”遥遥见了樱爹,又扑抱上来,孩子莽撞的力气差点儿没把南樱撞倒。

眉海宁面色坦然,不见悲喜,脚步急而不乱,随南樱进了房间。

母亲已然有过相似的经历,当初二子牺牲,她连尸骨都不曾得见,如今能看见傅朝横躺在病床上,还有命,已然觉得这是老天眷顾了。

来到病床前,南樱大致讲述了冯司医的诊断结果,眉海宁静静听着,未曾插言。

“冯老师根据脉相判定,先生会醒过来,只不过眼下心脉受阻,导致长时间昏迷。”南樱说完,看向眉海宁。

母亲握住南樱的手,见他面色憔悴,心疼着,“累坏了吧,孩子。”

一句话差点儿让南樱放声哭出来,可他控制住了情绪,母亲年事已高,他此时不该做讨要关怀的孩子,而是要撑起这个家。

南樱尽量轻松着说,“还行,不怎么累。母亲,你要不要见一见冯司医,素来听闻黄崖山的心法也是有助于恢复心脉的,可以跟冯司医探讨一下,是否能找到更快的恢复方法。”

“好。我这就去。”眉海宁转身,见遥遥不想走,可南樱实在压力太大,没有心力再陪遥遥玩耍,眉海宁压下脸来,“遥遥,跟着我。”

傅遥见祖母严肃起来,再不敢扯闹,乖乖跟在老眉身后,去后院见冯司医了。

南樱继续在房中守着先生,做过穴位按压,又吃过送来的午饭,眉海宁才从后院回来。

“母亲,吃了吗?”南樱问。

“跟冯司医一起吃的。”眉海宁坐下来,南樱等着,盼母亲能带回个好消息。

“樱儿。”眉海宁唤道,“坐。”

“遥遥呢?”

“让阿香带着呢,不让他来讨你烦,本就事情够多了。”眉海宁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女人,这样的情况都稳如山峦一般,换成任何一个母亲都该哭晕在儿子床前了。

“没事儿,遥遥喜欢在哪儿呆着,随他便是。”南樱道,“母亲,你刚刚也见过林香了?”

“嗯,你先前发虫信过来,说起林香的事,来的路上我又向眉孝正打听了些,刚好方才去后院,就顺便见个面,简单说了几句,晚间,我再找她好好聊聊。遥遥扔给她,也不是没有用处,这孩子机灵得很,他知道该从阿香嘴里套什么话。”

“遥遥?”南樱真有些惊,只想着眉海宁能帮上忙,哪知遥遥也是个小助手。不过,先生一家子都是人精,潘仁驰放这二人回家,也算失策,该是低估了一老一小的本事。

“樱儿,方才我与冯司医商量过,棠儿的伤不宜好得太快,黄崖山心意把确实有一招可以强行打通心脉,但这招太过猛烈,只怕伤及其它。接下来,还是要辛苦你,照着冯司医的吩咐每日给棠儿按压穴位。等阿香那边的事忙完,母亲与你替换着来。”

“不用,母亲,我一个人就行,按穴位不累。只是,我想着让先生早早醒来,是怕外围再生变故。眉大人应该把现下时局都跟母亲说了吧。”南樱看向母亲,随手递上一杯刚沏好的茶。

老眉接过,“嗯,我在黄崖山的时候也有所耳闻。你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棠儿稳在观火城,母亲知道你费了多少心。”

“母亲。”南樱压着声音里的哽咽,又轻轻摇头,在说,一家人,不外。

眉海宁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端坐在靠椅上的架势,竟像女王一般,气足神稳,“樱儿,跟母亲说说你在特训营时都发生过什么。”

南樱知道眉海宁想听什么,便理了下头绪,随后将擎朗与先生之间的明争暗斗详述了一遍,又把自己的发现与推测讲出来。

“母亲,有一点我无从考证,也便想不明白。先生曾问过我注射基红素之后,看到了哪些幻象。后来,那场大战见到海妖卢底三代,我敢确定我的基红素里面一定有这只海妖的妖血样本,观察发现其他特训兵好像没有。所以我才会怀疑是擎朗暗中在我的基红素里动过手脚,被先生察觉,之后先生才反制于他。可先生那么聪明,既然已经发现擎朗的不轨之心,为何还要一个人留在孤杀号上,给擎朗再次报复的机会?即便非要是孤杀号,先生也可以把擎朗送去其他舰船。这个疑点,我一直在想,一直未能参透。另外,雅爷的表现也很奇怪。昨晚,阿香过来,与我聊了许多,提到雅爷想要退役,可不排除这是雅爷借阿香放出的迷魂计,好让我们放松警惕。”

眉海宁认真听完,良久,才说话,“好,我大概了解了,等我跟阿香谈过,咱们再来推想。不过,棠儿做事向来有个习惯,这一点可能随了他生父。你可知道,鬼猡海盗为什么很难落网,当年,海征军的势力不比现在弱,全世界各个海域的海盗早已清剿干净,唯独抓不住那一群鬼猡海盗。棠儿生父,那个海盗头目,非常狡猾,他特别擅于在各种地方留下不同的线索,分散得越多,给抓捕者造成的难度就越大。尤其,他完全不怕死,在最危险的海域穿行,通过事先布下的线索将抓捕者引进风口。每每下来,最后落败的都是海征军,鬼猡海盗却安然无恙。当年,若非他最后自己受降,有生之年,没有人能抓住他,我也会一直被困在船上。那样,也许,棠儿会接他的班继续做海盗,小儿子也许还不会死。嗨,都是也许了。”

眉海宁叹口气,侧头向窗外,竖耳细察过后,接着说,“樱儿,母亲说这些,只是想要让你更了解棠儿,既然此局迷乱,我们不单要探知对手的底细,更需要懂得自己。这些年,棠儿能稳坐总军之位,便是基于他对全局有过人的把控能力。一般人只看得见一条线,两条线,但在棠儿眼中,能同时容得下整张网,密密排排的线交织在一起,再混乱,也能被他理出头绪。既然,眼下是东陆最乱的局,便不能排除他的伤也许是局中局。”

眉海宁说完,站起身,又到儿子病床前探视了一番,临出门对南樱道,“母亲方才的话不是在安慰你,你呆在棠儿身边时间不长,但短短一年就能学会许多,临危不乱,这说明你跟棠儿心意相通,他做什么你都能理解。你是总军合法的爱人,许多事,你有权替他做主。他现在昏迷,你清醒着,你就是他的心,要替他想明白更多事,站在他的角度和立场处理好更多事。母亲相信,你一定能平复这场乱局,不要慌,不要急,我会站在你身后,一直都在。”

眉海宁的肺腑之言不仅令人感动,更让南樱坚定了信念。

馥远棠是南樱的神,更是站在人类与人类之外的神,南樱若要提枪破阵,便要把自己放在神的位置上,重新思考,换个角度俯瞰全局。只有这样,才能更贴近先生的想法,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和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