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先生的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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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最后一天,南樱为先生伺候墨,在红绢纸上写下大大的“福”字。总共要贴多少张呢,南樱在心里查算着行馆内外总共有多少扇门。
馥远棠一边写一边说道,“大门,东院门,五间房门贴上就够了,那些不住人的房间没必要贴。”
“不行,要多贴一间。”南樱反驳道。
“为何?”
“若真把福神招来,总要给神留个房间吧。受累糖先生,再多写一幅啦。”南樱说完,跑去行馆放工具的杂物间找白胶。
兴冲冲去,却败兴而归。
南樱拿着已经风干的白胶,丧气地说,“盖子没拧紧,都干了,用不了了。大过节的,店铺都关门了,哪里去买胶呢?”
南樱开始以行馆为中心逐渐向外扩散,寻思哪家店有可能开着。最后,一直想到了裳家坞,最近一处不会因节庆而冷清的小城。可是,一来一回连坐车带行船最快也要大半天时间。不行,这个方案不靠谱。再想……
南樱只把心思放到了去哪里买胶上面,这时,馥远棠最后一幅字写好了,抬头见南樱垂眉低眼,便说道,“樱,我们的目的不是买胶。”
南樱细想,方才恍悟,是啊,我们是要把福字贴在门上,买不到胶是不是可以想别的办法呢?小时候,跟父母回乡下太婆家过节,贴福字乡下人用的都是自家熬出来的浆糊。
南樱得了先生一言启发,赶忙跑去食寮。熬浆糊要用到面粉和水,水当然有的是,可面粉就只剩半碗了,也不知道够不够用,算了,先熬出来再说吧。
很快,南樱用最后剩下的面粉熬了小半碗浆糊,端着回了东院。
……
“先生你看,贴得正吗?”
“右边,向下一点,多了,回去一点。”
南樱按着福字,贴之前要让坐在远处的先生帮他指点歪正。
一老一少把写好的福字贴到只剩最后一张,碗里的浆糊,没了。
南樱又开始想去近处谁家借些面粉来,馥远棠又道,“樱,我们的目的不是贴福字。”
这回南樱不懂了,“不贴那为何要写?”
“因为岁节,我们要用福字表达迎接新年的欢喜,贴福字只是人们表达喜庆的手段,它只是一种表象,却非本质。”
“表象,本质?”南樱似懂非懂地念叨着。
馥远棠接着说道,“本质是为了迎接福神,那除了贴福是不是可以用其他形式迎接呢?”
南樱再细想,聪明的脑袋立刻转出个新法子来,“我想到了,可以用红色的颜料在门上写一个福字。”
结果,东院左扇门上的福字便是先生握着南樱的手写上去的,倒是与右扇门上的红底黑字阴阳对撞,相得益彰。
忙活了大半天,下午,南樱开始准备今天晚上的团岁饭,虽然只有两个人,那也要七荤八素都齐全,不能没有过节的样子。
馥远棠收拾着桌上的笔墨,看见被南樱扔在桌角的白胶桶,拿起来看看,暗笑一下,随手丢到了废物桶里。这欠了缝的胶桶盖子,也不知道是哪只老狐狸给拧开的。
南樱在食寮忙碌的时候,又收到了家中弟弟妹妹发来的虫信。南樱一向很疼这两个与自己并无血亲的孩子,当他得知身世后,便想着应该把父母曾经给过自己的好回报给弟弟和妹妹。除了放假回家要给他们带礼物,南樱还会把自己的小秘密跟弟弟妹妹分享。因此,母亲才能从两个孩子嘴里得知南樱喜欢染老师这件事。
弟弟妹妹是真诚的,但时不时穿插进来母亲在背后指点的声音,就难免让人感觉这份节日祝福来得有些刻意。
好不容易因为迎福神暂时摆脱掉的烦恼,瞬间又回来了。南樱一边备菜,一边想着如何应对染尘的发难。看见刚刚熬浆糊还没清洗的锅,南樱脑中忽然闪过先生的话……我们的目的不是买胶……我们的目的不是贴福字……本质是为了迎接福神……
本质?南樱好像明白了。之前染尘铺排了许久的阴谋,被先生弹指间就破了局,不正是因为先生一早就洞悉了整个事件的本质吗?定吉宴,住进行馆的染尘旧友,这些都是表象,而其本质是染尘要拿先生的软肋谈条件……
所以,染尘打击南家的本质又是什么?胡家退婚已成定局,染尘并不会想让南樱帮他挽救这桩婚事。报复,他有一口恶气憋在心里无处发泄,于是,只能找最软的柿子来捏,而打击南家会让南樱受不了,甚至服软去求他,这样他就能自以为是的扬眉吐气。
想到这里,南樱有了应对染尘的办法。他洗干净手,拿出喜虫,又思忖片刻,随后给染尘发了一条虫信。
“染尘,你因私生子被胡家退婚,那是你自己造的孽,与旁人无关。想要拿南家在我身上撒气,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云间府的户案司你可以去查,我是南家收养的孩子。晋城南家所在地的邻里街坊,你也可以去暗访,南家父母待我并不似亲儿,我对他们也没什么感情。所以,你想对南家做什么,也都与我无关。最后提醒你一句,双方签定后的商单,若一方无过错,另一方单方面终止定单,一方有权提请云间府处理纠纷,败诉方将要支付商单金额的十倍罚金。我想,云间府胡大人嫁女儿闹出这样一场风波,他老人家的气应该没那么容易消吧。”
南樱说完,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抖掉背了一天的枷锁,这感觉真痛快呀。
回房,收拾屋里的废物袋,南樱看见弃在里面的白胶桶,再回想好好的胶桶盖子怎么会松动呢……老狐狸……南樱在心里骂着,却越骂越甜,一直甜到老狐狸的床上。
“狐狸先生,该起床了。”
“红马先生,去做饭啦。”
“黄牛先生,田里的嫩草发芽了。”
正在吹着耳边风的南樱,被不曾睡沉的馥远棠反身压住,“催命的小祖宗,不让老先生歇一会儿。”
说着,被子蒙起,又是一场大汗淋漓。
在先生的暗中指点下,南家的事儿真就解决了,团岁饭还没开吃,南樱就收到父亲发来的虫信。大抵说商单不会取消,同时表达感谢,最后一句“谢谢”让这份亲情又淡了几分。
南樱与家中通联的时候,馥远棠也在书房背地里给染尘发了一则信息。
“你想斗我就陪你斗,但有一样,再敢来招惹南樱,不让你留下点儿什么,我就不是那个暗地里抢人的傅朝。”
……
天枢城因留下过节的住民很少,这岁节也便显得冷清许多,别处烟火正盛时,此地却像到了节尾,零星响起的炮竹声尽自己最大所能轰托着节庆的气氛。
好在,东院,有南樱陪着,先生不孤单,有馥远棠逗着,甜樱也不寂寞。二人相伴守岁,跨年,互相暖着相识之前也曾独自冰冷过的心。这样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岁节,竟是南樱所过最开心的岁节,也是馥远棠自二十六岁以后唯一一个肯留人在身边的岁节。
“先生,我想听你的情史。”
老男人没想到,新的一年听到的第一句话不是祝福,却是扒皮。
突如其来的问题,馥远棠要认真思考一番再做回答,可南樱早跟着先生偷偷长了本事,他死盯着馥远棠的眼睛,倒要看看老男人会不会撒谎。
馥远棠暗道,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崽子,竟跟我学会逼宫了。
不过,小孩儿的机灵总归是一时的,馥远棠神色未变,不显慌乱,很快逆转了时局,“想听哪一段?”
这话一出,原本冷静的小孩子立刻沉不住气了,“有很多段吗?”
南樱已把观察老男人是否会撒慌的心思完全抛开,满脑子塞满了先生三十八年来一段接一段的风流事。体力强悍,手法娴熟,技巧高超的老黄牛怎么可能没翻过山越过岭,耕过许多田。他要说没有或只有一段,反倒不可信了。
南樱心里醋着,脸上便酸起来。可转念一想,这事儿也怨不得任何人,谁让自己晚生了十九年,先生又早生了十九年呢,就算二人同时出生,也不一定能在茫茫人海中有缘相遇。倒是应该庆幸现在遇着了,好像还得感谢染尘是个渣男,没有他的背叛,南樱也不会留下过节,更不会认识先生。
想着,南樱白净的脸蛋儿就像逐渐成熟的秋李果,由酸变成了甜。转眼看去,馥远棠正从茶台下面拿出之前南樱见过的那枚玉戒。
“这就是先生的情史了。”馥远棠没有拿出戒指,只隔着透明的盒盖,置身世外地看着。
戒指安静地躺在里面,没人戴就没有温度,像死去的人睡在棺材里一样,永远不会醒来的睡着。
南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所有人从下生起就无一例外要面对的死亡,且不知哪一天会降临的死亡。
南樱沉默了,想着换个话题,不去触碰先生的心伤。
馥远棠却十分坦然,平静地说,“不去戴它,不是因为怕想起什么,既然走了,就该放下,若真放不下,就陪着他一起死。”
接着,先生讲了一个简而有力的故事。
“戒指的主人是我的第一位爱人,与我同岁,十九岁初识,二十六岁牺牲,戒指是在战斗中破碎的,后经你父亲修复,保存至今。他牺牲在那年的最后一天,之后十二年,我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一个人过岁节。所以,小胡那样建言,我也没同意他留下来。倒不是非要这么矫情,只想陪陪他,怕他一个人在地狱呆得闷。”
南樱眼中被这听起来轻松,却无比沉重的话语催上一股咸涩,含浸在眼底。
“在他之后,也曾有过两段感情,爱不透,情不深,就分了。”
馥远棠的话既坦荡,又直接,像他对待每一段感情一样,“有和有过”分得很清,不沉迷,不做作。
可先生这样旷达的心态对十九岁的南樱来说,不大容易理解。他会去想什么才是爱不透,情不深,又会去奢求那愿意陪着一起死的放不下。他既然爱上了先生,就想要做他的唯一,甚至于不可见的来世。
馥远棠看得懂南樱的一切,伸手替他抚去已然含不住悄悄落下的眼泪,将少年的手握入掌中时,他心底一颤,自己刚刚说出的话好像射出去的子弹被反打回来。那一刻,他好像也奢求起来,求着今生今世,无离无弃,盼着来生来世,再得相见。
大概,爱不透,情不深,放得下的都是别人,而南樱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