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四十三岁过得漫长且无趣。

上学期临时接手的初三组毕业成绩依旧亮眼,教改后,一中与其他普初拉开的差距愈发加大,而数学这一门成绩更是拔尖。大家都知道唐言章功不可没,因此在她四十三岁的那个暑假庆功宴上,她被在场的所有人轮着敬了一轮酒。

正校长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再拉着她的手,念叨着当时唐言章辞职的事。

“还好小唐老师没有离开啊,咱们一中数学组,要是少了小唐老师,那可真是失了一颗明珠!”

底下的主任纷纷附和,推杯换盏间,又一次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唐言章被灌得有些昏沉,回绝的话语即便说了出口也起不到太多作用。她撑着半个脑袋,试图让自己听清更多人的话,意识却慢慢从饭桌上散到了不知名的天边。

她后面还是收回了那封辞呈。

她最担心的事情,随着高挑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句“往后的余生,都不会再与您纠缠”而烟消云散。

…是轻描淡写吗。好像也不是,但她实在是有点记不起来当时女人的语气了。后知后觉的离别与哀伤将她里外裹起,关于那个闷热潮湿的公园回忆开始逐渐晕染发皱、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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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哪里呢。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再仔细看她一眼。

唐言章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太过无趣的人,除去了教师这一身份,她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去为了什么继续。对大多数教师而言,教书只是谋生的一种手段。但于她而言,却好像变成了某种支撑下去的意义。

她的世界,又一次变得单薄而乏味。

唐言章醉了。

她的胃忽而剧烈绞痛起来,像是有两只猫在里头翻滚打架,将她左右拉扯。闷沉的谈话声好似隔着雨幕,丝毫进不了她的耳膜。她感觉到好像有人在扶着她,有人在跟她说些什么,却始终抬不起眼回应。

唐言章扒在门框,右手捂着胃,发丝散乱沾在侧脸旁,一个不留神便失了方向,扶在洗手台呕吐了起来。

其实她当时应该什么都没法想到,又或是将什么都想起来。

但她却独独记起了那人当初说自己宿醉时的模样。还没爱上她的女孩,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条斯理地搅动着手里的冰球,语气平稳而冷静。

原来宿醉真的这么不好受。

唐言章还回了一次旧家。

或许那个地方也不该称之为“家”,倘若不是自己生母莫名其妙打来的一个电话,唐言章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再踏进去半步。

她望着双鬓斑白,行动已经变得迟缓的老妇一改年轻时决绝的态度央求她回家。

她说,十几年前你把我扫地出门的时候,说的是再也不要回来。我一直遵守着这句话,现在也是。

老妇嗫嚅着双唇,干枯的皱纹拧在脸上,想去说些什么反驳,又或是挽留,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如果要问唐言章对自己父母是否还存了点念想与旧情,她应该会肯定。只是年轻时候的伤痛太过持续,在岁月与时间的作用下变得圆钝而朦胧。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母亲的模样了,也记不得那个锒铛入狱的父亲长相。

看啊,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连仇恨都能冲淡,又有什么是忘不了的呢。

最后,她将孤苦伶仃的老妇送进了黎城最好的一所养老院。她说,这是她能做的,有且仅有的最后一件事。

其实唐言章的四十四岁还是有一些比较痛的事情发生的。

之所以要用“痛”去形容,可能是她对痛觉并不敏感,想借此提醒一下自己平淡人生中还是要去记下一些什么。

六月是毕业季,也正好是唐贤高考毕业。她没有特地空出时间去见他,也没有多余的叮嘱,只是在考完最后一科时,像其他所有的家长一样候在了考场外。

唐贤见着她时眼眸还短暂亮了一瞬,他说,妈,你居然舍得来,我还以为直到考完试你都不会出现呢。

她与唐贤的关系在高一那个寒假后就变得有些尴尬。青春期的孩子对她避而不见,她也因为工作的忙碌而一再缺席他的两年人生。

唐言章抬眸,望见唐贤那与自己已逝亲人如出一辙的眉眼时,心底就无端涌上了许久未曾感知到的悲切。

那是一种隔开了十几年光阴,借着留下的人去怀念而产生的钝痛。

唐贤不是她的孩子。

唐贤有知情权。

倘若问从前的唐言章是否会将这个事实真相告诉他,她会不假思索地回绝。她并不是害怕未知,也不是害怕他受伤,只是单纯地认为他没有必要得知那些痛苦的过往。

为什么会动摇呢。

自己。

她还记得唐贤回家后歪着脑袋盯着自己发顶的模样,间隔了些许距离,问她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怎么突然长起了白头发。

唐言章淡淡笑着应,说,我都四十四了,长几根白头发也是正常的吧。

不正常。已经拔高许多的唐贤抱臂低低俯视自己的母亲,却忽然对上她踌躇复杂的眼眸。

没由来的,唐贤忽然想起那个自己少不更事时唐言章多次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屏息,直觉自己的母亲要说些什么,很重要的事。

他听见她说,唐贤,你成年了,也长大了。有一件事…从你出生,一直隐瞒到了现在。而今天你有这个权利去知道真相……妈妈只问你,你想知道吗。

……

其实唐言章设想过他知道真相后的反应,但直击骨髓的悲鸣还是让她的脸色忍不住变得惨白。高大的男生死死握住了她的双肩,声泪俱下,字字泣血,弯折的双膝与记忆深处的某些碎片重合。

她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痛意。

原来涉及到至亲,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也无法像她一般做到无动于衷。是她过于低估自己,高估了其他人。

……其实她又怎么是无动于衷呢,缺失的那半边感情,不正是被自己父母蚕食消耗殆尽的吗。只是时间啊,时间,再为炽烈的情感,投放进漫长的岁月洪流当中都会那么变得微不足道。

隐蔽的痛意与一年半前那个铅灰色的夜一样锥心刺骨。

送别唐贤的那一天,唐言章特地换了一身新衣服。机场外,落下的黄昏将她的影子延长,渐渐地,与他不回头的背影重合。

我把他抚养成人了。

她垂眸,眸光看向不远处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悄悄破土长出的一棵杂草。

她尽力了。

楼道的灯管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接触不良,悬在她头顶上方亮起又熄灭,偏生卡成了一种熟悉的节奏。

好像些什么。好像在告诉她些什么。

可唐言章到底没有深究,任那些忽而起的思绪随着风消解,最后归于空白。

唐贤将行李收拾得彻底而干净,那间次卧仿佛整洁得从来没有人居住过一样。多远多远的以前,那方不大的电脑桌上还有一盆小小的植株,在她犯困,朦朦胧胧失去意识时,还能听见一些敲击键盘的轻微轴音。

咔哒、咔哒。咔哒。

有些像圆珠笔的声音。

唐言章在四十四岁的时候习惯了失眠。

她将家里一向喜欢烧的木质香换成了偏苦的广藿,有时候是比较重的药味,有时候又会落一点微不可闻的花香。但她发现自己的惊醒并没有缓解,反而有些变本加厉,于是最后将所有气味都从家里撤走。

她会在夏天潮热的夜里大汗淋漓地反梦,枕边落下的水渍涔涔,却丝毫想不起让她惊醒前一刻想起是什么;也会在湿冷的冬天无意识蜷起,就连厚重的棉被都无法将她裹暖,手脚冰寒。

她的四十四岁,好像是以“孤独”作为了命题。

新的学年,她没有再任毕业组的组长,而是从头接起了一个新入学的班级。

教育改革,初中的入学方式一律从考试改成了抽签,一中原本的生源优势失去,分流不出成绩好的孩子,就只能让优秀的老师从头带起。

开学第一天,她站在那方三尺讲台间,如轮回般再一次将自己的姓名大方落在黑板上。她泠泠扫过下面稚嫩的眼眸,在那些相似却不相同的脸庞间,突然就起了一些浅浅翻滚着的哀恸。

她说,以后的作业布置全由学习委员负责。数学科不设科代表。

唐言章现在多少有一点感觉到年纪与时间的威力了。

譬如她会在暖阳午后困倦打起盹,像一只晒着日光窝在竹藤摇摇椅上的猫;又或是躺在床上失去了所有的欲望,就连提起精神去做些什么都需要一些自我鞭策的鼓劲。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倒不如说,她两年前还不是这样的。

唐言章没由来地想起宗教上有两种类型的宇宙论。一种是上帝在一瞬间创造了宇宙,另一种理论则说宇宙状态将永恒。

过去,现在,将来。

都是一样的。

明天是她四十五岁的生日。

唐言章将空白的笔记本合上,所有思绪回拢。她原本想趁这个时间节点开始记一些从前的事情,好留作将来的自己做一些零散回忆。不至于油尽灯枯时,连个可以回忆的介质都没有。

人越往前走,就只能越往后看。

只是她挑挑拣拣、仔细回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被记录下来的东西。

晚秋的弋阳比起其他季节总是更震撼点。如山火、如熔岩,如丹红起笔,浩浩汤汤地将天空铺成一片烈灿。

从她站在阳台往天空眺望,到回卧室的这段时间里,她错过了一个没有备注的来电。

可能上天还是想让她在这本日记,或者说让她的四十四岁再多一些值得被记录下来的心情,不要那么孤苦平淡地碌碌走完。

唐言章垂下眼眸,一直紧绷着挺拔的双肩微微下榻。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想起过她了。

两年前的她心底还残存了那么些隐蔽的或许,她清楚洛珩对自己的渴求,清楚她绝境下偏激的行事风格。因此在女孩刚说离别的那三个月内,她总是觉得洛珩还会回来找她。

或许是不经意的一束花,又或是一些不署名的快递。

或许就是某一天下班停车时拐角处站着的身影。

到底是没有或许。

她们已经彻彻底底,毫无联系,真切地分开了两年。

唐言章闭上双眼,微颤的指尖点在了回拨键上。

她是悲痛于洛珩的欺瞒替代,薄情寡义,行差踏错后的剑走偏锋。

却从未设想过她们往后余生,只做两条毫不相交的平行线。

她还想知道。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

接通的电话那头是细微的杂音,混合了一些辩不出音色的乐器,虚虚渺渺的,仿佛笼罩在一层纱网当中。

唐言章睁开双眼,缭绕的雾气消散。

她听见了一个意外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