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深夜。

自来燕林, 过去数日, 穆及桅最怕这雪中的深夜。双手扶在兵器上, 早就冻得麻木,扑簌簌纷飞的雪, 让他心中烦躁,每到夜深,他便就会站在这战场之中,一人往燕林深处眺望, 除了烧焦的树木,早已被雪掩盖起来的将士尸身残血,便也只能听见呜呜风声, 如同抽泣呜咽。

他不想回返中军账中,回去了,又要瞧着陆离红着眼眶找他要沈羽, 还要听着在战中摔断了腿的孔方竹长吁短叹说着自己当时是如何不该让沈公带兵前去, 说自己是如何不该就这样眼瞧着那受了重伤的屠掩带着最后一小撮儿大羿军打马奔向燕林深处而不再去追。

穆及桅来时, 那一场惨烈至极的燕林血战早已过去了四日, 他在瞧见孔方竹远远地趴伏在地之时心中已是重重一沉,穆及桅在这些日子之中问过他数次:最后一次瞧见沈公是在什么地方,沈公那时,可还活着。

可孔方竹却把那脑袋来来回回地摇个不停, 唉声叹气地敲打着自己那不能动弹的腿声音之中几带了哭腔:“臣万死, 臣没用, 臣去之时便就陷入混乱战中, 誓死拼杀抗敌,总算将剩下的大羿军逼退,怕再有失便即刻带兵回返,等大羿军退去再入燕林去寻,却只见赤甲壮士死,不见狼首沈公回……瞧不见,臣真的没瞧见……”

孔方竹的话说的清楚,他也只是腿断了,脑子却没摔坏。穆及桅知再问他已无用处,只能自己带着人再去寻,可燕林广大,内中因着战事一片狼藉,雪中路滑,危险也更是瞧不清楚,却还不知中州大羿军是否还带了多少兵马藏在燕林东边,便就这样找了这么久,依旧一无所获。

可他却又不想回返。

每日回去,陆离总是站在帐子外头等着他,也只有那一句话,他听着都觉心中难受的一句话。而那一句话又是陆离在只有他二人的时候低声啜泣着说的,她说:“穆公,泽阳一族,只有沈羽,羽姐姐,不能有事儿。”

穆及桅长声哀叹,白雪落满须发,眼光萧瑟地瞧着白茫茫的雪原心中无限哀伤。一小队往林中寻踪的赤甲军回返近前,穆及桅没有言语,只看着他们面上神色便知,又无所获,他想抬手,那手却重的根本抬不起来。只能哑着声音让将士先行休息,明日再往东进。

这样萧瑟肃杀的情景让他胸口憋闷的厉害,几乎喘不上来气。这感觉,在他几十年来战场杀伐之中,鲜少有过。他心有不甘,于是命人又传了当日战中的几名赤甲军卫来问,问来问去,却也还是那几句:或是瞧见沈公那夜带了一队人马追着屠掩往林中而去的话儿,再无其他。

带了一队人马追着屠掩往林中而去,可又为何他们在林中寻找了这么久,一无所获?便是连足印与马蹄印记都看不着?难道,沈羽一行人,真被屠掩掳了去不成?

穆及桅复又重重叹气,握着拳头敲了敲酸痛的眉心,若真是被掳了去,也好过马革裹尸。

传令兵踉跄着脚步从账中跑到穆及桅身边,扑通一声跪下身子。穆及桅眼皮都没抬,只轻声道了句:“后方有事?”

传令兵却道:“后方安稳,只是……”他讷讷开口,声音极低:“将军,有贵人自西北方来。”

“西北……”穆及桅轻声叨念几声,眉头微蹙,他知吾王命太子亦率兵前来驰援,但龙首山在此地正西,算上日子,也要两日之后才能到,自西北方来的,又是什么贵人?片刻,他神色一凛低下头仔仔细细得看着传令兵:“西北,姚余?”可他说完这剧,偏又觉得这传令兵面生,又问一句:“你是何人?”

传令兵微微点头,却未答穆及桅的问话,只是低声道了句:“正是,西北姚余。贵人请将军,往账中一叙。”便站起身子拱手道:“穆公,别让贵人多等了,快随我去吧。”

穆及桅转身,又看了那传令兵半晌,才快步跟着他往账中而去,脚步却因着心中紧张走的极其不稳,若真是自姚余镇而来,他在账外定住了步子,不由苦笑,在如今的形势看来,这贵客,还真是用情至深了。

传令兵到了那矮小的帐篷外头,穆及桅却惊觉此处帐篷掩在大大小小的军帐之中极不起眼,可周遭又无一个侍卫,不由得面上犹疑起来。传令兵但见他如此,却转而一笑,兀自率先掀开帐帘,对着穆及桅做了个请的手势,口中语气轻松许多:“穆公,请。”

穆及桅站在帘外口中嘶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这传令兵面上:“你是哪一营的侍卫?”

传令兵却道:“小人,无营可投。来此,只听公主令。”他说着,凑近了穆及桅,那一双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也只为救沈公。”

穆及桅更觉奇怪,哪里会有一个传令兵如此跟自己说话?他正自迟疑,却分明听得账中一声女子声音:“可是穆公到了?进来说话吧。”

穆及桅身子一抖,当下低头弯身进了帐篷,脚步一跨便即俯身拱手:“臣穆及桅,参见公主。”

桑洛手中抱着暖炉,一张脸在忽晃的灯火下显得更加疲惫:“疏儿,请穆公坐下,给穆公倒杯水。”

疏儿站在一侧,恭恭敬敬地倒了水,放在穆及桅座前,穆及桅低头坐在桑洛对面,瞧着那冒着热气的水叹了口气:“臣不知公主竟亲自来此,还望公主恕罪。”

“我来此,”桑洛打断了穆及桅的话,眼神儿一直定在穆及桅那隐在黑暗中的面上:“也不想声张。只是闻听燕林战事沉重,狼首……”她说着,微微叹了口气,“狼首如今生死未卜,父王又在定国台,恐战事有变,是以,前来看看。”

穆及桅急忙拱手:“公主为国之心,臣尤不如。臣惭愧。可阵前危险,公主千金之躯,臣请公主还是快些回返皇城,臣在此处守着,定不会让那些中州大羿得了便宜。”

“狼首不知所踪,军心不定。”桑洛悠悠说道,面上却看似不经意:“穆公,可有沈公的消息?”

“臣已率兵在燕林附近寻了好几日,”穆及桅叹声说道:“可至今,仍无沈公踪影。臣已下令,明日,大军再往燕林东侧行进两百里,再寻沈公。”

“明日。”桑洛放下手中暖炉,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披风,目光凌冽地看着穆及桅:“为何是明日,而非今夜?”

穆及桅惶然抬头,正正对上了桑洛那凌厉的目光,急忙又低了头只道:“将士们日夜守城,如今又出来与我寻找沈公,风雪路难,林中恐还有大羿余孽,臣……臣想让将士们休整一夜,再行寻找。”

“将士们休整一夜,可叹孤立无援之人,怕就更危险一夜。”桑洛面容平淡,却是字字铿锵,她看了看靠在一边倒是自在的抱着胳膊的传令兵,轻声道:“我这位侍从,可替你盈夜入林往东打探,但他尚需几位功夫好的帮手,穆公,可找得到?”

穆及桅闻言,抬头又去看那传令兵,却又瞧着他也正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心中瞬然明了此人绝非普通的“传令兵”,他皱眉思忖片刻只道:“近日来风雪越来越大,燕林广大,内中除去野兽,恐还有大羿军的伏兵,就几人去寻,又在夜中……只怕……”

桑洛还未开口,那人却走到穆及桅身边蹲下身子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穆公打了三十多年的仗,听闻鲜少有败绩,今日听来,莫非穆公的胜仗,皆是因为穆公胆小谨慎的过了,才没输?”

穆及桅被此人言语一讥,当下站起身子说道:“臣,即刻去寻。到时人来,臣随一同前往。”

桑洛微微点头:“穆公去寻便是,我就在此等着。至于一同前往,那便也不用了。洛儿还想听穆公说说,如今战事。”

穆及桅面上肃穆,拱手出了帐篷。桑洛这才轻叹出声,转而看向那“传令兵”:“你不该讥他。”

“我若不讥他,他还不真当自己还是那以往的狼首?”此人说着,走到桑洛身边,低下头抱着胳膊瞧着桑洛:“本来我至此,也是为了来寻沈羽。在城外偶遇公主,倒也更是有趣。公主,是喜欢沈羽?”

桑洛面色一沉,低声说道:“哥余阖,我们既然来此的目的一样,旁的,也就别说了。”说话间,她抬头看着面容带笑的哥余阖:“只我不明,你既带着你的族人逃离舒余,为何复又折返?特地来救沈羽?”

哥余阖轻叹只道:“我哥余阖素来不喜欢拖欠人情,当日朔城一战,沈羽助我报仇,那时我便同他说过,我欠他人情。燕林战时,我正巧在燕林之中,瞧见中州大羿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越过大泽往这地方来,本想着通个风报个信,却没想到一路尾随过来,还没瞅准机会寻得沈羽,两方就交了手。”他眯起眼睛,便就这样坐在地上,双手烤着火,轻声叨念:“战事一发,势如破竹,那日场景历历在目,说不清谁对谁错,更看不明白谁该死谁该活,”他指了指帐帘:“那日的雪原燕林,大火不断,厮杀不绝,处处都是血迹,满眼都是尸首。我本以为沈公带兵能冲杀出去,想着便就在此了却这一桩人情拖欠,却不想他竟没了踪迹。我隐身在此数日也没听得什么消息,便在没头绪之时,偏又遇上了公主。”

哥余阖咧嘴一笑:“却没想到公主不仅心中有大志,手段也高明,竟偏心了沈羽。这沈羽,还真是让人羡慕。若是他这次真是死里难逃生,公主,不若想想我哥余阖?”

“若穆公真寻得人来,你可有把握找到他?”桑洛看着哥余阖,根本不想与他玩笑:“你既瞧见那日燕林一战,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哥余阖哼了一声,抬手解开腰间酒壶喝着,“我只知那日双方悬殊极大,可沈公却也想到了好法子,天降火龙烧其大军阻其后路,逼他们往城而来,届时城上□□落石齐下,此战可胜。”

“既是个好计策,何以……”桑洛咬着嘴唇,光听得哥余阖如此说,心中就觉得那场面令人胆寒。

哥余阖却轻松的晃了晃手中酒壶:”何以就死了那么多人,还让主将逃了?”他打了个酒嗝:“这不难猜,若不是大羿军的屠掩猜出来了他们的计策,便是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他微微摇头:“军中数万人,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们的那颗心,哪个是红的,哪个是黑的?可沈羽就觉得赤甲军身穿赤甲,定一个个都是赤胆忠心。军中有人说瞧见沈羽带着一队人马追着屠掩往燕林中去,却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他站起身子叹了口气:“到了今日,谁生谁死,也该有结果了。”

桑洛被哥余阖说的心中一凉,复又想起姬禾所说将星在东方陨落一事,皱着眉头没来由的说道:“你今夜去寻,一路往东走。或许,能寻着踪迹。”

“往东?”哥余阖不解地看着桑洛,却见她神色严肃全无信口雌黄之意,旋即一笑:“没想到公主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有趣,实在有趣。”

“若寻到,”桑洛咬了咬牙,双手捏紧了披风领口,声音之中都裹着寒气:“不管是生是死,都一定要带她到我身边。”

“你且放心。”哥余阖沉默许久,“他助我报过仇,你助我族人逃出舒余。这人情,我是会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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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洛:欧气爆棚,今天抽到了ssr式神哥余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