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谢汝躺在天字间二号客房里,又发起了高热。

自重生后,她的身子便大不如前,这半月间,断断续续的高热折磨得她人瘦了一大圈,好精神不常有,大多数时候都被关于前世的那些梦境纠缠。

“不要死……”

“阿……寄……”

“姑娘?记什么?”玖儿在一旁急得直掉泪,捏着手帕为谢汝擦颈间的冷汗。她离得近,很真切地感受到了谢汝的体温烫得吓人。

方才谢汝从车上跳下去,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昏了过去。好在莲月力气很大,一个使力便把身材娇小的谢汝背了起来。店小二得了那位大人的允许,连忙将她们迎了进去,随后便是一阵兵荒马乱。

莲月端来了一盆凉水,拿出一条帕子,沾湿了凉水后覆在谢汝的额上。

“如此可不是个法子,我去寻个大夫来,你看好二姑娘。”

玖儿忙不迭点头,真诚道谢:“麻烦你了,莲月姐姐。”

莲月嘟囔了一句“麻烦”,手在裙摆上随意抹了抹水,揣着银两出了门。

她的脚步极快,下楼时与两名男子擦肩而过。刚下了楼,正巧遇上店小二。

“最近的医馆在何处?我家姑娘发了高热,需要找大夫来瞧瞧!”

小二自是见过那位柔弱的美人晕倒的情形,他忙说道:“这条街往东走到头有一家,但这天色已晚,不知还出不出诊,北边倒是有一家大医馆,来回要半个时辰。”

莲月匆忙道谢,叫上候在一楼的小厮一起,准备出门寻医。

“姑娘留步。”

莲月转回头望向说话人,此人正是她下楼时那两名与她擦肩而过的其中一名男子,方才太急未能细瞧,此时再一看,是跟在那位大人身边,叫平瑢的。

平瑢穿着一身鸦青色锦衣长袍,袍上金线绣着麒麟纹饰,威风凛凛,英姿勃勃,这身衣服代表了主人的身份——玄麟卫。

玄麟卫,掌刑狱审问、巡查缉捕之职,上至六部官员,下至平民百姓,尽数管得。玄麟卫又分明卫与暗卫,明卫由当朝首辅沈大人掌管,主查贪官污吏或是诏狱,暗卫由指挥使谢思究掌管。明卫的玄麟服所绣花纹便是麒麟,暗卫的是六首蛟。

莲月早就听说过玄麟卫,诸多传闻实在叫人生不出什么好感,唯有恐惧。她垂下眼睛,“大人有何吩咐?”

“这是位大夫,他是我家大人叫来的,”平瑢指着身旁的中年男子,“大人此刻出门办事去了,你家姑娘情况紧急,我可以把大夫借你一用。”

莲月:“……”

及时雨都来得没有这么快。

……

客房里,大夫诊完脉,开了副药便离开了。

方才的大夫似乎很有两下,只略施了几针,没一会她便开始发汗。玖儿不错眼珠地盯着,见到汗珠便帮她擦拭,免得她再着了凉。

更深露重,困意渐浓,夜静了。

谢汝被扶着喂了药,烧退了,此时睡得正熟。

三更梆响,门外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

玖儿一个激灵清醒了起来,小跑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听动静。

莲月趴在桌上,半睁了眼睛瞧见玖儿的样子,嗤笑了声,“蠢不蠢。”说完又把眼睛闭了回去。

门上有一串黑影略过,玖儿后退了两步,离门远了些。她大概猜到了这一行人就是白日离去的那位大人和他的侍从,转过头,正打算和莲月说话,却见谢汝不知何时靠在了床头,正疲惫地看向门口。

“姑娘!你醒了!”

门外有一道身影突然停了。

玖儿飞扑到床边,就连莲月也起身走了过去。

谢汝呆呆地看着门上拓下的黑影,脸色苍白。

“姑娘你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啊?”

谢汝还定定看着,手抓着被子,慢慢收紧。

“大人?”

有什么模糊的声音传到了谢汝的耳朵里。

她没听到什么人回话,只是那道影子动了,离开了。

谢汝终于又闭上了眼睛,眼里酸酸涨涨的,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她本不是爱哭之人,这一世成长到十七岁,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哭过了,便不会再落泪。

玖儿见她脸色实在难看,又探了探她的温度,“哪里难受吗?似乎不热了……”

谢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寝衣湿了,难受得紧。”

“那我给姑娘换一身。”

玖儿为谢汝更衣,莲月抱着肩膀靠在一边看着。

莲月看着少女雪白的肌肤和窈窕的身段,出神地想着,这谢二姑娘当真是个美人,虽从小长在寺庙里,疏于打扮,但却养了身清润随和的温和气质。

那一身不知何来的梨花香气淡雅脱俗,沁人心脾,总若有似无地勾着人的鼻子,便是她一个女子都会对这样的美人不禁生出颇多好感。

怪道临出门前,大姑娘嘱咐她盯牢谢汝的一举一动,有这样一个美人回京,京中的年轻公子们心又要活了。不仅公子们心活,姑娘们怕是也……

“莲月。”

莲月被人唤了名字,猛地回神。谢汝换好了衣服,已然走到她近前。梨花香味又钻进了鼻子,她微微晃神。

谢汝将一个制作精美的翡翠簪花放进了莲月的手里,温声道:“有些话想问你。”

这是什么?贿赂吗?莲月识货,知道这应是夫人在谢汝及笄那年托人送来的礼物,很值钱。

是要问什么,问夫人,还是问大姑娘,或是问侯爷?

莲月低头看着手中簪饰,笑了下,揣了起来。

“姑娘请说。”

谢汝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她被玖儿搀扶着回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

少女苍白的脸上因咳嗽泛起了微微的红,病态的她看上去更加柔弱。

“白日的那位……”少女顿了顿,“大人……”

她对这个称呼很陌生,毕竟前世,他无官无职。

“你与我讲些他的事吧。”

她的头歪向床里侧,眼睛垂下,虽看不清神色,可分明就叫人读出了悲伤。

**

沈长寄裹着浓重的夜色,推开了天字一号客房的门。

平瑢和那位给谢汝看病的大夫两人对面而坐,正在下棋。平瑢是武将,人刚且莽,下棋的路子也如他昔年在边关打仗时那样横冲直撞,他此时陷入了死局,正拧着眉跟棋盘较劲。

房门一响,平瑢立刻扔了手中黑子,站直身体冲来人抱拳行礼,“大人。”

“嗯。”

“啧,来得真不巧。”那白衣医师也扔了棋,对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百般挑剔,“我马上便要将你的得意下属杀得片甲不留了。”

说话人的样貌约莫四十好几,可声音却极为年轻且清亮,与方才看诊时厚重粗砺的声音大相径庭。

沈长寄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挥,一道劲风将棋盘打乱。

医师往上一蹿,躲过那道凌厉的风,笑道:“哟,这是心情不好?”

平瑢的额角跳了跳,连忙拱手告退,远离“战场”。

沈长寄无视了调侃,沉默地走到屏风后面宽衣。

白衣男子靠在桌边,啧啧道:“翻脸无情,过河拆桥,不愧为沈大人。下官说错了,大人您没有生气,您可不会生气。”

屏风后面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停下,沈长寄换了一身宽松的深色长袍,走了出来,他绕过白衣男子,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

茶已凉了,但他还是一饮而尽。他将空杯放下,站在桌前,看着茶壶发呆。

白衣男子左等右等没见个下文,困得人直打晃,不伦不类地揖手,“大人您若无事,下官便告退了,夜已深,困得很。”

沈长寄回过神,这才偏过头看了男子一眼。

看了许久,才慢声叫他:“贺离之。”

贺离之:“在。”

沈长寄:“丑。”

贺离之:“……”

“…………”

贺离之咬了咬牙,哆嗦了半天手指,丑能怪谁,还不是他出门太匆忙,准备不足。

他手捏着耳后一角,手指夹着边缘向上揭,一层轻薄的人/皮/面具从男子脸上剥落,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孔伪装下,一张清隽俊美的年轻面容露了出来。

贺离之手指勾着面具晃了晃,无奈道:“首辅大人急书召下官前来,原以为是大人身体有恙,我那药制了一半都未能收好,便快马赶来,可来了没见着您人,房门还没进,便被平瑢指使去给人看个小小风寒。”

“我堂堂国师,深夜被您传来给一不知来路的女子看病,及至夜半您才来,却是半句交代也未等到。”

“大人,你可知我从宫里出来一趟有多不易?有多少眼睛一直盯着呢?”

沈长寄今日的举动处处透着诡异,贺离之心底早有猜想,他没忍住多说了些,原以为这冰山冷玉般的首辅大人会如往常一般,沉默应对。

贺离之语毕,没指望他回答,又将离宫时匆忙带上的护心丸和镇痛散放在桌上,正准备离开。

沈长寄却突然开口,声音又轻又飘。

“见着她便觉得,我应该是认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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