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康闻言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点头,祭拜完便直接将他们带入了村子。

十数年战乱,昔日繁华的村子里,如今早已破败不堪,人口也少了一半。

“这杨老丈并不是本地人,是后来逃难过来的,手里的两个钱就买了点地和那块墓地。

他孤身一人,也没个妻子儿女什么的,平日里也很少与人来往,想说服他……只怕有些难。”

张康得了现钱,滔滔不绝地为他介绍,显然很不看好这次买卖。

见祖逍不以为意,心内不由得暗自摇头,少年人就是天真单纯,以为这世上的事情,只要有钱就能解决。

一栋简陋寒酸的低矮土屋前,张康停下了脚步,“卢郎君,就是此处,他一般都在家中没有出来。”

说着便上前为他们敲门。

咚咚咚!

“杨老丈,快些开门,有好事找你。”

敲了半晌之后,柴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名佝偻着腰的白发老者探出头来。

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不整,连脸都看不清楚,双眼灼灼,戒备地盯着他们,并不做声。

张康尴尬地一笑,“老丈,这位从东梁来的卢郎君,想找你商量下村外那块墓地……”

“不卖。”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老者便干脆利落地蹦出了一句,看也不看他们,就直接准备关门了。

“杨老丈……”

张康急了,赶紧伸手卡住木门,那老者见状也不同他争执,丢开门便朝屋里走去,竟然完全不再理会他们了。

祖逍笑笑,“张亭伍不用再管我们,自去忙碌,某与老丈谈一谈。”

情况他们也都看到了,只要不怪他张康就好,反正他的钱已经得到手了,便打了个哈哈,说了几句客气话。

待得张康离去,祖逍这才示意董昭帮他打开门,屋里光线昏暗,那老者自顾自地坐在破席子上喝酒。

整间房子里都弥漫着劣质粮食酒的刺鼻味道,对于祖逍的到来他仿若未闻。

一般的富家子弟遇到他这种人,根本就不可能亲自出马,要知道魏晋时期极其讲究尊卑,贵人与贱民之间,就连说话都是一种侮辱。

面对他的无视,祖逍丝毫也不觉得尴尬,“老丈,你若真的不想卖,我可以拿旁边更大的一块地与你置换。”

老者仿若未闻,依旧慢悠悠地品着老酒,那陶醉的姿态,仿佛喝的是什么琼浆玉液一般。

“不瞒老丈,某既然看上了那块地,便志在必得,你是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某在此地还有些势力,手底下也颇有几个人,要让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忽然消失,简直容易得很。”

此言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但他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很亲切自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与老者相谈甚欢。

这一次那老者终于动容,手中的酒杯一顿,目光中寒气陡生,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从第一眼祖逍便觉得这老者不是常人,他乍一看十分邋遢,但衣衫虽然破烂,却浆洗得很干净,头发虽然烂蓬蓬的,但手指甲居然没有半点污垢。

这在一般的村民中很能见到,此时的乡民们劳动强度很大,每日里都在土中刨食,便是个利落的家庭主妇,手指甲也很少有这么干净的。

诡异的细节,让他开始对老者产生了兴趣,方才这一眼,分明就是个曾经居上位者,才能具有的凌厉眼神。

看来这老者来历非凡,也许曾经是个朝廷命官,因为战乱流落此处。

要知道永嘉之乱时,石勒在洛阳大开杀戒,一次性便杀了投降的朝廷官员和军民数十万人。

也由此成就了他的杀神名号,让那些流落在北境的官员们,噤若寒蝉。

十几年过去了,那些漏网之鱼们,要么逃出了北地,要么就死在了兵乱中,能够隐姓埋名生存下来的,可谓是凤毛麟角。

难道眼前就有这么一位吗?

“但我平生做事并不想仗势欺人,何况你我都是晋人,没必要自相残杀。

老丈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只要能将那块地转让于卢某,其他的一切都好商量。”

一番话下来软硬兼施峰回路转,若对方是个平常人,心理上恐怕早就招架不住了。

那老者似乎终于对他有了些兴趣,抬手指了指面前的酒壶,用一种极其嘶哑难听的声音说道。

“少郎君陪老夫喝完这壶酒,一切都好说。”

祖逍微微一笑,只要他肯说话就行了,说明他的心理防线,终于开始动摇。

于是大大方方的走过去,一屁股跪坐于对面,毫不介意的伸手揽过酒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姿态优雅的一口气喝干。

“虽然味道有些难闻,入口辛辣涩滞,倒也还有那么几分回甘,应该是用酒糟重新泡发出来的。”

刚才他长篇大论都没能打动老者,此时一句话却让对方目现惊讶之色。

“想不到郎君一个富家子弟,也懂得这些贫者之物。”

他的声音极其嘶哑,仿如用铁器摩擦破锣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在下懂得并不多,却也知道老丈从前,也曾经是个风光之人,虽说如今落魄了,到底气势还在。”

这等于是在当面揭短,同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威胁,他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敌意。

“少郎君恐怕看走眼了,老朽一辈子为奴为仆,几时也没风光过。”

他说着还自嘲地一笑,又仿佛是在嘲笑祖逍,两人相处很近,一丝奇怪的味道钻入鼻端,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这是一股乡野邋遢老者身上常有的尿骚味,但面前的老人明明颇为讲究,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气味散发出来呢?

祖逍将见到老者之后所有的画面,在脑中重新放了一遍,一点点捋清线索。

忽然间,他眼前一亮,原来如此。

正准备张口,此时门口又进来一人,却是司马瑕,因为要与王羲之假扮夫妻,如今她是做女装打扮。

只是她从小到大都穿男装习惯了,因此选择了藏青的窄袖胡服,样式极其简单,头上也只用一块同色的巾帼直接包了起来。

“小弟,同他啰嗦什么,此事可由不得他不卖,这种旺子孙的风水之地,他一个孤老要来何用。”

原来这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让司马瑕故意横插一杆子,好从心理上逼迫老者,速战速决。

“你……你是谁?”

一直从容自如的老者,一手指着司马瑕,惊骇绝伦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