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抬首,很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孙子,对方却目光明澈,坦然回望着他。

从他的眼中,祖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他的决心,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个问题拿到一年前,他肯定毫不犹豫地让他选择忠君爱国。

但经历了皇帝的背叛与陷害,经历了东晋小朝廷内部的倾轧与混乱之后,他已经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

有这样不堪的朝廷,有这样糊涂的皇帝,别说北伐大业了,就这半壁江山,恐怕也保不住。

但他生在大晋,忠君爱国的观念,已经刻入了骨子里,融入了灵魂。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论司马睿如何做,也无论他有多失望,都拿不出勇气来反叛。

乱臣贼子的名声,他实在是背不起,也不愿意将来千百年之后,还要背上骂名。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哪怕他做到了如此地步,也依然被后世许多史学家评为乐祸乱世之人。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深吸了一口气,祖逖终于睁开了眼睛,缓缓道:“如果是我自己,肯定会选择前者。

在我去后,你要如何选择,我也管不着了。”

祖逍凝视着老人依旧明光湛湛的眼睛,眼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良久,放低了声音,轻轻道:“多谢祖父成全。”

他知道,对于一名从小到大接受儒家思想熏陶的老人来说,这个决定做得有多么的艰难。

这份心意,他无以为报,将来他若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必定会为祖父正名。

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胜者为王,历史永远都掌握在胜利者手中。

祖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拍了拍他的头,然后就转移了话题。

“这礼物祖父很喜欢,过两日我想巡视一遍各处军营,你随着一起去吧。”

趁着身体还挺得住,祖逖急于把军权交到孙子手中,万一自己哪天倒下,也能放心了。

祖逍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刻点头答应下来,“是,但凭祖父安排。”

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对祖父的感激之情。

北伐军号称五万,实际上大多数都是归附的地方豪强和坞堡主,真正属于祖逖的精兵,只有一万七千多人。

当年跟随祖逖南下的百余家部曲,基本上都成了北伐军的骨干力量。

而渡江初期招募的那二千士兵,如今也都是中低层军官了,所以这一万七千多士兵,才是北伐军的核心力量。

现在这些人手分别由韩潜、冯铁以及祖济掌管着,去年的时候,祖逖就已经将自己推荐给他们,如今只是正式宣告一下罢了。

祖孙二人继续昨晚的话题,祖逖一直遗憾,这些年来对孙子疏于教导,没有早点发现他的才能,以至于耽误了这么多年。

所以,他想尽可能地给他传授一些自己的经验和心得,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自己脑中的所有知识都直接灌输过去。

祖逍理解他的心情,他也同样想通过祖父多了解一下北伐军的情况。

因为年龄的缘故,他无法现在就站在台面上来,这也决定了,他只能做个地下头领,名不正言不顺。

未来摆在他面前的困难,太多了,该如何做,还需要他殚精竭虑,苦心筹谋才是。

一连两天,祖孙俩都没有出院子,直到第三天,陈留郡那边的消息终于传过来了。

就在祖逍离开的第三天下午,陈留众势力与济阴军之间,展开了一场大决战。

这一战的结果惨烈非常,黄河岸边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滚滚大河。

济阴军有得天独厚的骑兵优势,毫无悬念地取得了最终胜利,但这胜利却来得太不容易了。

原以为一群乌合之众,又都是步军,无论是战术还是装备都无法与之相比,没想到,这是群不折不扣的悍匪。

他们利用人数优势,结成一排又一排的人墙,倒下一个,立刻就补上一个,倒下一排就马上补一排。

用悍不畏死的作风,硬是抵御住了一波又一波的骑兵冲锋,将张楚的作战韵律扰乱,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仗持续了一日夜,陈留军没有退却,几乎战斗到最后一人,没有一人放下兵器投降。

他们的悍勇作风,和奇特而有效的战术,令得张楚越打越胆寒,即便是胜利,他也胜得十分的狼狈。

陈留军完全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张楚完全没有想到,他会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整整损失了近四千骑兵。

四千啊,这是什么概念,当年他参与围困洛阳之战,也没死这么多人。

当最后一名陈留士兵倒在了血泊之中,张楚默默地临风而立,望着满地的断臂残肢,神情颓丧。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前程随着这场战斗,也已经付之东流。

八千精锐骑兵,损失了一半,他根本没办法向赵王交代,尤其是其他几个郡的清剿成绩,都远远高于他。

这么一对比,就显得他张楚是如此的无能,知道大势已去,他只能黯然班师,连继续搜索残兵的兴致都没有了。

与陈留军交手这么久,他清楚地知道,一万六千士卒,即使没有全部折在这里,也去了一大半,剩下的残兵剩将,已经不足以形成威胁。

现在,他必须在消息送回去之前,想办法周旋一二,看看能不能把罪责降到最低,起码,也要先保住这条命再说。

济阴军雄赳赳而来,却垂头丧气而去,只留下一地鲜血。

芦苇荡中,许冲看着江面上漂浮的尸体,心中无比悲痛,这是他事先就已经预料到的结果。

然而,当一切都呈现在眼前时,他依然觉得很难过,胸中如被堵住了一般疼痛。

“各位安息吧,他日少主定然会让石勒用血来偿还。”

是的,血债只能由更多的鲜血来偿还,我泱泱中华,又岂是杀得尽的?

“清理战场!”

身后赤着上身,伤痕累累的郭回一笑:“诺,堡主。”

许方头颅雪白,神色却坚毅无比,沉着地下达了命令,陈留势力经此一役,收拢所有的残兵,只得两千多人。

再加上他事先藏起来的八百战士,刚好凑成了整三千。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只要还有人在手里,就有希望,他将按照事先的计划,潜伏下来,等待着少主的进一步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