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你……”方知行胡乱抓住了百叶窗,阴暗天际到底是漏了点光进来,他闭着眼都觉得亮,“不知道什么叫丑。”

电话那头一阵乱响,杨舒明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全都呼啦到地上。他在电话那头疯狂的指责,指责他的工程、他的事业、他咄咄逼人的妻子和不争气的女儿,指责方知行过世的父母,自己撒手人寰扔给他一个包袱,最后指责方知行,明明有钱却不肯帮他。

方知行安静地听,在舅舅的咆哮中感觉到荒谬。他逐渐平静,无力感烘出胸腔。

他在那些混乱的声响中沙哑开口:“你当年要创业,第一笔钱是我妈给的,你手底下工人出事故,家属来厂里闹,是我爸跑前跑后替你善后的,小时候我最喜欢坐在你肩膀上吃冰棍儿,你说只要你扛得动我一天,就不会放我一个人走。我不知道能说出这话的人为什么会把我卖了,舅舅,我不期望你有良知了,如果你还记得曾经的一点情分,把钱还给他吧。”

方知行挂掉电话,他背靠住窗沿,擦着冰冷的墙面缓缓蹲下。

九十分钟不作停歇的舞蹈让他筋骨拉扯到极致,屈膝时的钝痛那样明显。

但方知行没知觉似的蹲着,胳膊肘压在腿上,头脸深深地埋下。

他不寄希望于只言片语能说动杨舒明,否则五年了,早该打动对方。他只是觉得累,觉得荒谬,还有难堪。

在金侑熙面前很难堪,血亲为钱闹到如此地步更难堪。

“咔哒——”

会客室的门开了。

方知行惊弓之鸟般抬头,没有收拾干净的情绪仍堆在脸上,那些排解掉的,排解不掉的堆叠在一起,让他看起来一团乱麻。

然而,当他看清面前的人,飘在半空的心忽然有了着落。

钟思远前行的脚步并不明显的错落一拍,继而不再停顿的向方知行走来。

方知行从地上爬起来,右腿伸直的时候膝盖尖锐的疼了一下,这让他踉跄不稳的往前扑腾几步,歪歪扭扭的撞进钟思远的胸口。

他干脆两手一环挂在钟思远身上,由着对方提溜住他的腰胯,轻拿轻放的把他抱到桌上坐着。

这个姿势让钟思远不得不略微弓着腰,把手撑在方知行身体两侧,俩人的面孔相距不过毫厘。

方知行抬着眼睛看钟思远,扫落的睫毛在钟思远脸上扑出一习清凉的风,他一说话,粉色的唇瓣无辜的蹭在钟思远嘴上,唇齿之间的分合显的若即若离,又像是欲拒还迎。

“你下班啦?”方知行问。

钟思远素来寡淡的面容瞧不出冷热,但心里委实受不住这等撩拨,回答前先随心所欲的尝了个痛快。

方知行顺从的闭上眼睛,整个人熨帖的伏在钟思远的怀抱中,像被踩扁了黏在钟思远身上的口香糖,撕不下来,撕下来也拖泥带水。

钟思远敏感的察觉到来自方知行的依赖,以至于分开时后者用一双水汽层深的眼睛,茫然的寻找了他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方知行拿鼻尖蹭了蹭钟思远微凉的侧脸,模样像极了因为讨不到鱼干向主人撒娇的莫扎特。他说:“打电话。”

按照钟思远的个性,他是绝对不可能问“你在给谁打电话”这种问题,不礼貌也不尊重。但现在,上下唇一碰,他很无原则的试探:“找季钏?”

方知行摇了摇头,没有骗钟思远:“打给我舅舅。”

钟思远愣了一下,去见南雁那天,方知行在车上和他舅舅打电话的神态和语气历历在目。

他并非对方知行的舅舅一无所知,这人小话痨似的,从前在一起时就把家底儿倒豆子一样跟他交代的干净,从小时候到长大,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要拉出来给他讲,似乎这样就能让钟思远了解那些未有参与过的曾经。

那时方知行提到他舅舅时还是笑的,语气还是轻松愉快的。

“有麻烦吗?”钟思远问了和上次同样的问题。

方知行的手指划拉到钟思远下巴上,轻轻打转,被冒出头的胡茬刺了一手:“有点儿。”

钟思远抓住他:“我能帮忙吗?”

“唔……”方知行思考一下,“不是不行。”

钟思远还以为方知行又向他敞开一点心扉,忙问:“需要我怎么做?”

方知行轻笑出声,五指嵌入钟思远的指缝,纠缠住他,看起来密不可分,然后说:“我累了,需要你带我回家。”

这个态度实在稀奇,毕竟封箱演出在即,方知行最近赶时间几乎疯魔,能让他在“百忙之中”抽出这一点空迟到早退,钟思远体会到这个“累”字的分量有多重。

方知行回练功房交待二十分钟,把先前没做的总结热打铁的说完,然后就顶着大家的目光,非常明目张胆的走人了。连练功服都没换,他裹上外套就出了门,一分钟都不想多待的样子。

钟思远在车里等他,看见被秋风吹散的衣角下单薄的黑色练功服,不由得目光一沉。

等方知行坐上车,他皱眉道:“感冒才好几天就不长记性。”

方知行系上安全带,车厢温暖,很快就驱散寒意,他没正形道:“我一想着你在等我,哪里还顾得上换衣服,我那什么心似箭呐~”

钟思远没接他的鬼话,汽车缓缓驶离,经过金侑熙刚才停车的地方时,钟思远右眼皮不受控制地狠狠跳了一下。

其实他对金侑熙印象很好,记忆中这人总是温文尔雅,谦和随性的样子,作为GPO的社长,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却能记住手下每一个练习生的名字。

钟思远短暂的回忆起自己进Times的始末,他的父亲是钢琴演奏家,母亲是一名歌剧演员,俩人在国内外名声都很响亮。六年前他刚刚大学毕业,对于未来人生的规划和父母产生了分歧,他想做摇滚歌手,父母则更希望他能成为一名音乐家。

虽然想法不同,但他们家家庭氛围轻松开放,父母对钟思远的选择表示尊重。前提是,钟思远能不依附于父母的名声,自己闯出一条路。

钟家二老将两个儿子保护的很好,哪怕在大街上遇上了也装作不认识,钟思远和父母一拍即合,当即就报名了美国的一档音乐选秀节目,跃跃欲试的想要证明自己。

谁知道父母临到阵前变卦,说要让他体验生活,一张机票把他发配到韩国做练习生。

走前他妈还煞有其事的说:“儿子,妈都替你准备好了,这组合没特点没优势,在韩国一抓一大把,我替它算了个命,十有八九火不了,你要是在这儿都能混出头,以后就算吼到月球去老妈也不管你。”

钟思远被他妈一手坑来韩国,心情很不爽,刚加入Times那段时间就是一人形制冷机,满脸的生人勿近,也就方知行那个没眼力见的成天往他跟前凑。

然后就是金侑熙,他作为老板,没少关怀初来乍到的钟思远。

金侑熙虽然长得年轻,但到底算是父母那辈的人,平易近人不端架子,说话也有亲和力,对手下的练习生一视同仁,问起来基本都是赞美和尊敬。

钟思远记得以前方知行也很仰慕他,还常在他耳边念叨。而今天,金侑熙出现在七舰,显而易见是来找方知行的,但从他俩碰面到现在,方知行一个字都没跟他提过。

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要叨叨半天的人,却对曾经崇拜仰慕的老板避之不谈,钟思远没法不想多。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钟思远轻轻敲了两下方向盘,“在门口看到金侑熙了,他是来找你的吗?”

霎那间车厢里的气氛就变了。

方知行脸色一僵,刚刚才和缓下来的躯体陡然间又僵硬起来,一股冷意顺着脊柱流遍全身。

他应该对钟思远吐露实情,但是连犹豫都没有的,谎话就这样自然的从口中说出来:“你看见他啦?我刚想跟你说这事儿,金社长不是来海城录节目么,这两天节目组带他在这边逛,看到他我还吓了一跳。”

方知行胡编乱造的一通,一点磕巴都没有,好像事实就是如此。

钟思远偏过头来看了看他,不咸不淡地说:“是么。”

“五年没见,我还以为他来兴师问罪的。”方知行无意识抓紧了安全带,在不留余地的夸赞中感觉自己正被凌迟,“但是他大人有大量,没有怪我,说要来看我跳舞,金社长人真好啊,还邀请我跟他一起上节目,我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