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仙修的女子,自有妙术驻颜,甚至可随着心意改变容貌,可对凡界的女子来说,父母生就怎样相貌,也就只能就此相伴终身。

更有一桩可恨的是,随着年华渐老,当时的如花容颜也就凋谢萎顿。因此便有人说,女子踏上仙修之道,与其说是为求长生,倒不如说是为了青春不老。

周方晴本就姿色平平,在其青春稚龄时,或有一二分动人之处,可此刻年华渐老,便是这一二分动人之处,只怕也消失无影,只留下那岁月之刀无情痕迹。

既是如此,又怎能再见故人?如此一来,那故人心中,就永存当日记忆,岂不更妙?

原承天身为男子,本就不以容貌为念,听到周方晴闭门拒客,自是不明所以,可见了聆风已然结婚生子之后,才想起这桩关节来。

他心中叹了口气,在他瞧来,那人的相貌,不过是臭皮囊罢了,又有什么要紧?可周方晴未修仙修,怎能有这样的心境?自己也只好依着她罢了。

他由聆风领着,进了内厅,迎面走来二人,见了原承天纳头就拜。原来是李三非与纤月。

原承天忙将二人扶起,李三非抬起头来,神情激动不已,道:“徒儿奉师尊之命,在这厅中相候多时。原想劝方晴出来见过师尊,奈何劝了半日,方晴也是不肯。”

原承天点了点头,便道:“这几年来方晴得你照顾,亦是辛苦。”

李三非脸色微微一红,道:“徒儿不以为苦。”

原承天听到这话,就知道李三非对周方晴仍是情根深种,此事他又如何管得,只可惜他既收了李三非为徒,与周方晴就有辈份上的差异,这份相思,也就只能永存心中了。

原承天侧过身来,瞧那李三非身边的纤月,纤月见了原承天之后,又是极喜,又是伤感,实是百感交集,那脸上笑靥如花,却又泪水满面,说不出来的悲喜交集。

原承天见纤月虽挽了髻,却仍是未婚装束,不觉一奇。那凡间女子青春如金,若误了婚期,又怎生是好?

李三非瞧出原承天的神情,便道:“师尊,纤月原是发过誓的,要终身侍奉方晴,再也不肯嫁的。“

原承天心中道:“这份情谊,倒也难得。“就对纤月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些年来,纤月辛苦了。“

纤月得了原承天这一句,就觉得这多年来与周方晴的寂寞相伴,再也没有一丝缺憾了,忙道:“哪里辛苦,只要方晴姑娘好好的,纤月便是欢喜。“

原承天道:“方晴既是不肯见我,那也就罢了,可否与我说句话?“

纤月急忙点头道:“方晴姑娘正等着原大修呢。“

原承天就让李三非留在厅中,由纤月领着,去见周方晴。

这小院虽不甚大,也有数十间屋子,纤月穿庭过院,来到小院深处一幢独幢小楼前,却是新砌的一幢小楼。

纤月道:“原大修,就请在这楼下……“言罢就有十分的过意不去。

原承天笑道:“无妨的,你自去吧。“

纤月点了点头,匆匆的去了。那纤月的身影刚刚消失,就听楼上传来周方晴的声音道:“大哥,还请原谅方晴骄纵任性,方晴数年前就立下誓来,今生今世,也只见纤月一人罢了。“这声音之中,已略见几分沧桑之意了。

这凡界的女子,果然是经不得岁月磋砣。

原承天叹道:“我明白的。“

周方晴道:“你真的明白?“声音中已有呜咽之意。

原承天道:“既闻弦歌,便知雅意。我只盼方晴明白,在大哥心中,方晴永远便是初见时的那般模样,机灵百变,俏皮可喜。“

周方晴泣不成声,道:“大哥果然明白,大哥果然明白。“喃喃说了数遍。

原承天道:“十几日前,那阴骛仙根终是结出了五粒仙珠,方晴若用了此珠,来世就可踏上仙修之道了。“

周方晴虽已听李三非说过此事,但经原承天亲口说起,那心情又是不同,声音中就有了急促之意,道:“我恨不得,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

原承天惊讶的道:“这又何苦?无论你何时用了,日后自可见效的。“

周方晴轻轻一叹,道:“大哥终究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意。“

原承天心中略作沉想,忽的明白过来,看来周方晴对现在这一世,早就是厌得很了,只因此生此世,她所求所想,皆是如镜花水月,再也摸不着的,倒不如尽快了却残生,以图来世。

如今这一世,她已是连自己都不肯见了,留这残生何用?而如此看来,亦可知周方晴心中对自己的那份痴念极深了。只因早死一刻,便早一刻转世,早一刻踏上仙修之路……

想来周方晴此刻心中,对其来世,必定有诸多憧憬了,因而心中也只有一个死字罢了。

原承天不由忧豫起来,他若将阴骛仙珠这就交给周方晴,只怕周方晴服了之后,立时就死,那这一世岂不等于是自己害了她了。

可若不交出这粒仙珠,虽可逼得周方晴苟且偷生,可这样心如死灰的活,又哪里有丝毫乐趣可言?

他心中天人交战,久久不言。周方晴颤声道:“大哥,那仙珠,你交给我可好?“

原承天仍是犹豫,周方晴亦是默默不语,以她的灵慧,又怎不知原承天心中所想,只是此事也分说不得,解劝不得。而以周方晴的脾气,若是他人不肯,她也绝不会道一个“求”字。

原承天之所以不肯立时取出仙珠来,实是担心周方晴服珠便死,那对他日后修行,着实是个心魔,便会时时想着,我不杀方晴,方晴因我而死,这又让他情何以堪?

又过了良久,周方晴轻声道:“大哥,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原承天心中甚奇,此时此刻,周方晴怎的想起说故事来,想来这定是周方晴的鬼主意了,便笑道:“那也好。”

周方晴缓缓道:“我小时候便是性子孤僻,家人亲朋都是不喜的,我也不理会,因为我有个好朋友,天天可与我说话,我若是觉得气闷了,就和她说上几句,那心情就会好上几日。”

原承天笑道:“人生难得一知已,你俩自小相知相识,这亦是天大的缘份。”

周方晴笑道:“你可知我那朋友是谁?”

原承天莞尔一笑道:“这可生生难为我了。”

周方晴笑道:“是了,你又没九珑姐姐的天课神算,又没我的测心术,怎的便知,实告诉你吧,我的好朋友,就是我亲手缝的一个布娃娃了。”

原承天哪懂这种孩子之事,也就不置可否,道:“原来如此。”

周方晴道:“我自小便是目盲了,那时年龄又小,哪里有什么手艺,因此这娃娃想来是缝得极难看了,于是便有一日,我一个远方的婶婶来瞧我,她为人慈和,对我亦是极好的。”

原承天想让周方晴开心一些,便顺着她的话道:“你这婶婶定是个好人了。”

周方晴幽幽的道:“我也知她是好人,可是我平生最恨的,便是她了。”

原承天惊道:“这又是为何?”

周方晴道:“只因她有一日,将我那娃娃拿去丢掉了,又亲手缝了件娃娃来,她的女红想来是极好的,那娃娃摸在手中,又是温暖,又是光滑,可是我摸着这个娃娃,心中却伤心的不得了,只因这个娃娃虽好,可我怎样也是不喜欢,婶婶对我一番好意,我却将其视为天下狠毒的人。那时我的心里,就恨不得,恨不得……”终是没有说出口来。

原承天听到她语气中的森然之意,知道她怨恨那个婶婶极深,此刻想来,亦是难以释然。

而周方晴这个故事的用意,原承天又怎能不知,方晴亲手缝的娃娃虽是极难看了,可却是方晴心中所喜,婶婶缝的娃娃固是极好,可方晴就是不喜欢。

这世上之事,便是如此,你喜欢的事,别人怎样也不喜欢,可偏偏总有人,要将自认为你会喜欢的东西强塞给你。

这就让原承天想起了胡不归,在别人看来,这生命无论怎样,总是活着才好,可在胡不归看来,那无锋剑中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你若是怜惜他的性命,不愿让他为无锋一死,却不是要惹他怨恨吗。

原承天想到这里,就轻声唤来纤月,将怀中早就准备好的一粒仙珠交给纤月。

纤月已知道这仙珠一递进楼中,方晴怕就是不肯活了,她本是俗子凡夫,怎解这其中玄奥之理,竟是哭红了眼,再也不肯的。

原承天道:“纤月,你只管送进去,这世上之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是强求不得的。有些人活着,便是生不如死。”

纤月被再三劝解,终于走三步迟两步的上了楼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纤月在楼中嘤嘤的哭了起来,这哭声越来越大,终于是放声大哭。

原承天心中一时黯然,一时欢喜,那周方晴终是去了,却不知她来世重生,可有机缘与自己想见,亦不知再次相见之时,又会生出怎样的情由来。

造化弄人,这人生的悲喜,总是难以捉摸。

(今日所欠之更,传之甚晚,见谅,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