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槿来到屋中,细细理了一下近几日的思绪。虽没什么大事,但心里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为何。

阮云城所中的毒太过历害,不论是伤口还是毒素也好,都是致命的要害。他那从小便养得矜贵的身子,能受住这些已是极限。

真不知阮云飞为何会将他伤成这副模样。若是恨极,直接一了百了杀死便好,也不须这样救人。若是不恨,那,也难猜了。

飞云坐地起,白鹤朔东风。

飞云山庄立在灵山之北,山口最高的一处,离灵山还是有一段距离,约莫十余里左右。听说这灵山乃是一处美妙绝伦之境,若是常人行走于其间,雾气围笼罩也不大能看得清路。

只不过,也少有人去。但是似乎已有人将它摸了个遍,里面的境况也了解得一清二楚,个别地界貌似也被据为了他的地盘。

飞云山庄与之最为相近,但也无人会冒失地往里走。春秋之际,薄雾也会飘散些许到山庄中来,一团一团的雾好似飘飞的云,景色致丽。

这或许也正是飞云山庄的由来。

目前为止,倒还瞧不出这飞云山庄有什么异样。不过不能随意走动倒是真的,毕竟也听说过这里面其实是有许多机关的,一个不甚,乱闯丢了性命也是可能。

她之前来过这里一次,只简单看了一下阮云城的病症,也没有过多探究他的身份。之前飞云山庄的庄主想来也不是个什么值得敬畏的善茬,也不知能宠惯出什么样的儿子来。

慕槿捞了桌上一杯冷茶,轻放在唇间,思怵片响,也未喝下。困意渐渐涌上心头,她便放了茶盏,打算睡下床好好歇息。

“砰砰砰”房门的敲打一下接着一下传来,让本就没有熟睡的慕槿睁开了眼。转头看向门外,略皱了眉。

“慕医师!慕医师!”门外喊声传来。慕槿起过身,将衣服快速披好,戴上面纱,走去将房门打开。

“何事?”看到门外一个身穿绿裳的小丫鬟,苦着脸色着急的模样,慕槿沉声淡问。

她抬眼看向门外的天色,昏黑之中隐有些许暗蓝色的晖光,映在清冷如月的大理石地板上。

如今应是寅时不错。

“医,医师,请您快去看看二少爷,二少爷好像……”丫鬟看见慕槿的模样,微怔了怔,反应过来却着急得语无伦次。

“走吧。”慕槿蹙眉听着她言说,心里已知晓个大概。率先踏出房门,不理身后丫鬟的惊诧,快速朝着阮云城所在的房间而去。

看她那样子,只怕是出了什么差错。

凭着记忆中的方向,慕槿一路弯弯绕绕,走过一片绿意环绕的墙垣,来到燃着微微火光的房院前。

慕槿凝着目光,未有丝毫犹豫地踏入房门,依旧是一股子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她眸光烁了烁,绕过屋里的红圆木柱,抬眼向床边望去。

只见沿着床头一处,地上抖缩着跪了一人,一片狼藉。床下铺满了乌红色的血,混合着一片棕褐色的药汁。

此刻,阮云飞紧皱着眉,脖颈处被喷到了几丝鲜血,薄凛的眼底含着担忧地看向床上的人。两手半握着,隐藏着一丝怒意,没人看得到他手心里渗出的细汗。

眼神一晃,慕槿眉毛不禁轻挑,眼里含着一丝惊疑,看向坐在床尾处木椅上的人,面色看起来有些泛白,一双幽深微凉的眸隐隐闪烁。

他怎么在这儿?

若是她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今夜才见过他。这会儿出现在这里是做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顾不得其他,慕槿收回眼,不作任何猜想。快步走到床前,话音微沉地问。

床上,阮云城嘴角还有着几丝乌红色的血,双眸紧闭着,心口上包裹了纱布,上面泛着黄色混合着红色的液体,身上的红斑也显现在眼前。

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慕槿也不待人回答,拾起他一只微垂下床的手,轻轻放到床上。她已经感受到那股微弱的气息若有若无,心口几乎难以看到有任何起伏。

她轻轻地将二指搭在他的手腕处,静心地替他把脉。身旁一坐一站的二人皆把目光投向她,神色难以言喻。

阮云城微抿着唇,浓郁的眉眼里带着一丝疲乏和忧虑。本棱角分明俊俏的脸庞此刻不免有些瘦削之意。

若不是他恰巧回来,这会儿恐怕……

慕槿眉头渐渐凝眉,下意识地轻按着他的手指向掌心握拢,拿开了手。清幽的眼眸里顿划过一道疑惑,怎么这样严重?

床侧,云盏轻靠在木椅上,目光落在一抹熟悉的身影上,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微郁的眸间闪过一丝流光。

“阮庄主,令弟的身子情况愈发严重,且看这样子,似乎送来的药也并未如数喝下,如今还有一股毒素正在体内蔓延。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阮庄主可否详细说来?”她也好进一步诊断。

她心里也慢慢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直觉不会如此简单。

阮云飞闻言,微垂的凌眸缓缓抬起,睨向不远处跪在地上瑟缩的人,眼里闪过一道怒意。

那人也瑟瑟地抬了眼,正对上阮云飞沉怒戾色的神情,吓得一下子埋头紧张哭诉道,“小,小人没有故意下毒,没有想过要害二少爷,庄主,庄主饶过小人,饶过小人啊!”

他这样子,显然也极怕阮云飞的手段和威慑。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丢了性命。

可是,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阮云飞又怎会轻易地放过他?

“先别解释,细说今晚发生了什么?”慕槿皱眉打断了他,神情淡漠道。“若是有何遗漏的,没了性命也是你自找的,怪不了任何人。”

眼下,这样求饶的话无疑是加深了阮云飞的怒意。

“是,是是。”他连连点头道,继续方才的话,“今夜庄主去厨房亲自熬了药,让小人送过来,可,可是,小人将这药给二少爷喂下去的时候,刚喂到一半,反倒给,给吐了出来。”

他缩着脖子,断断续续将话说完,头也不敢抬起来。这话无疑是将矛头给移到了阮云飞身上。

慕槿蹙着眉,偏头看了看阮云飞,只见他略瘦削的脸庞微微一动,眼里的戾寒之意渐重。

“阮庄主先别动怒,还请你先过来,将令弟的身子扶一下,顺便将这个药给他服下,我还有话想要问他。”慕槿轻声开口,对他道。

阮云飞戾严的眸光顿移向床头,看着床上面色惨白的人,额头青筋动了动,眼里翻滚着一抹复杂的情绪。

在两人的注视下,他终是微挪了一步,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挣扎纠结与不敢面对之意浮现眉间,看得人心里一揪。

慕槿轻轻把床上的人扶起,看着迈着沉重步伐走过来的人,起开身子,将人交给他扶着。

她立在一旁,看着阮云飞沉着脸色将那颗药丸放到阮云城嘴边,骨节宽厚的手指上有几道细小的伤疤。

那药丸挨在嘴边,苍白的唇接触到那颗略苦的药,不自觉地动了动,紧闭的牙齿似乎也在抵抗着那颗药进入嘴里。

慕槿在一旁看着,心里也不禁微微一沉。没想到,他是真的连药也吃不下去。看来方才喝下去的药,吐了一半出来也是真的。

阮云飞也自知不能硬塞,是以也很犹豫,眉间微微一沉,双唇也不由紧抿。

“慕医师,可否兑水?”他眼也未抬一下,话音沉沉,很难听出平静之感。

慕槿秀眉略紧,知道此刻他心里的着急也无法表露,凝缓地说,“这药是给他止血清毒的,捏碎无妨,若是入了清水,药效定会减半。他体内的毒本也难解,今夜熬的药也未及时喝下,若是连这个也弄不下去,只怕往后一段日子他受的痛苦比今日要多几倍不止。”

她语气不轻不重,皆是事实。几个时辰前也说过,用药不得耽误也不得出错,如今不仅误了时辰,还多了一味夹竹桃的毒,性命更加堪忧。

如若让她动手,他的身体可能会再受点苦。只是,看阮云飞这样也似是极不愿的。

阮云飞沉着眸,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药给捏碎,放在手心,眼底闪过一抹犹豫,面色有些沉意和复杂。

“慕医师,云兄。二位先,背过身去吧。”他看着手里的药,脸上的忧迟之色显露无疑。历经坎坷布满伤痕的手也微微一抖,暗叹一口气,双眸也微微闭上。

慕槿动了动唇,想要再说什么,虽有疑色,却也将身子背了过去。地上的人自是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

她只觉得脖子上划过几缕似有若无的凉意,让人瘆得慌,却也知道不是出自阮云飞那个地方。

也不知今夜是哪里不对劲,还是她走路碰到了哪尊歪鬼邪神,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总会遇着他。

虽然奇怪,看似巧合偶然,但实际上也确实是太巧了。她潜意识里也认为是云盏提前知道了她将来此的消息,所以一路跟着她来了这儿。

但是,这一路奔来,确实察觉不到任何人跟踪的痕迹。如此一来,也只能是巧合了。

但她心里并不想撞上云盏,总觉得他的那双幽深莫测的眼睛能看透很多东西,甚至是胜之于她的那种凉暗薄情,无欲无情。

放肆中带着狂妄,敛然中带着魅色,一闪而过的熟悉,但细想又确实没有见过。她记得前世与如今的事,也不可能有失忆一说。

很怕他会将她拆穿,然后揭露她所隐瞒埋藏的真相。但转念一想,却又觉这一切皆是不可能。

“好了。”背后传来一道略喑哑沉意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慕槿也敛了敛心神,转过身来看向床头。那里,阮云飞手里的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阮云城嘴角还有残留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药粉。

她似是看懂了什么,瞥开眼,看向别处,正巧对上另一双深幽凉薄的眼眸。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淡应一字,“嗯,阮庄主好生扶着罢。不要碰着他身上的伤口了。”

阮云飞并未说什么,只是按着她说的照做。她也并未过问他是如何将药给喂下去的,只是其中的情况貌似看起来更复杂了些。她乃局外之人,对于这些事也不好插手。

慕槿敛眸,收回思绪,看向跪在地上略显胆怯的人,淡问道,“这药中的夹竹桃毒素是如何来的?抓药之人在何处?”

若是他未下毒,那很有可能便是在中途被人给暗弄了一手,连他自己也不知晓。

“我抓的。”后面又响起那道略沉悯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意。

对于这些,他并未隐瞒,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抓的药,每一份都认真仔细地查验过,不可能会出错。

只是,由于剩下的药他得一丝不错地弄好,也怕误了时辰,才吩咐云城身边的人将药给端过去。

慕槿闻言,心里闪过一道疑惑。也怀疑是否是阮云飞抓错了药。但是,子时的药听闻路上的丫鬟说,也是他亲手抓了药熬制并亲自端过去的。

那时候阮云城喝下了也并没有呕吐中毒。偏偏他交由别人送过来的,经了他人之手的东西反倒是出了差错。

这怀疑并非是没有不对。

“如今事实也能理清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这毒你如何会有?谁给你的?”慕槿转眸淡淡一问。

按理说,这人若是和阮云城有什么恩怨,做这一切倒也说得过去。但倘或无冤无仇便要陷害其于死地也难以说得通。

莫不是这人是其他人派来的奸细?

“小,小人没有想要害二少爷,也无人指使。这毒怎么会到了二少爷的药里,小人也不知道。小人对二少爷忠心耿耿,还请庄主明察,请庄主明察啊!”那人闻言不禁抬了头,脸色苦在一起,不停地在地上磕头求饶。

“带下去。”阮云飞略沉的声音传来,语气里含着一丝戾气,也在极力忍受着,不想再爆发怒意。

他显然已经没这个耐心,不想再听人解释了。

很快,屋外来了一群人,将屋里大声哭诉求饶呼喊挣扎的人给拖了下去。

耳边顿时也清静了不少。

“令弟的药,我亲自去熬三份。一份解夹竹桃的毒,一份给他平息止气,好好调养一下。至于另外一份,今夜的时辰也已耽误,我会给他加重药量,添些其他药进去,味可能会更苦一些。”慕槿看了看床边的人轻语。

这里现在有阮云飞亲自看守着,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她走到床头,拿出放在旁边的药包,从里面取出几根粗细不一的银针,慢慢扎入阮云城的身体各处。

“这针得一直扎着,半个时辰方可取两根下来。药估计得熬一个多时辰,阮庄主还请耐心等着。”慕槿看向床边的人,微微缓了一口气。

再这样下去,估计连她也不敢保证这阮云城什么时候就会立刻没了呼吸。到时候,她医师的头衔估计都快败得没了踪影。

慕槿转身,缓缓迈出房门,着人带路,一路往厨房走去。

今夜算是没有好觉睡了,眼下也没有睡意,闻闻药香醒醒神也好。她顺便再研究研究新的药粉,以留作日后他用。

借着昏暗的光线,慕槿来到了厨房。将上面已药材一一清理好,分门别类地挑出一些药性不同的,重新组合一下混在一起熬制。

她盘坐在低矮的蒲团上,看着眼前药炉下冒着红红的火光,回想着今夜的事,有些出神。

窗外吹进几许凉风,给暖意的厨房带来一丝凉气,吹得慕槿额前的几缕头发左右飘扬,静静地等待着药炉盖顶开。

阮云飞瞧着那样历害的一个人,竟也会做出这般不可思议的事。所说从小经历了那些屈辱,能以极快的速度蜕变成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已是不易。

他却还能对至亲之人手下留情,可见也并非是个心思邪恶歹毒,铁石心肠之人。只是,她似乎有太多的事埋在心里,让人也无从探究。

慕槿耳边微微一动,转眸看向门外,眼神不由微眯。

门槛上出现一只黑色的布靴,顺着修长的腿往上瞧去,一袭黑色的衣袍修饰着挺拔如玉的身躯,两臂抱在身前,无不恣意闲散。

继续往上,是一片令人难以移目的凉薄唇瓣,微微勾着,看不懂其中深意。让人垂涎三尺的俊美面容露出幽幽的意味,静静地向她看来。

慕槿见是他,神色微微一烁,随即移开眼,盯着眼前暖红的炉底,未开口言语。

云盏眉尖轻挑,一身幽凉气息卷裹在周身,迈出一只脚踏入厨房。

“你也与阮云飞相识。”他缓缓勾唇,语气微淡漠道。也未对此感到有多惊讶。

他以为她不过是回京几日而已,以前装疯卖傻也便罢了,却和如此多的人有所联系。

慕槿听着他的话,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谁知道他又在怀疑她什么呢?

“五年待在旧宅,三年未出入过宅内半步。却有一身医术在手,并借此与阮云飞交换了还魂芝。”他薄唇微启,继续缓缓道。言语间虽是猜测却也含着肯定。

显而易见,他在这里见到她之时便理清了所有思绪。不得不说,他能做上如此高的地位,并非没有过硬的本事与推断,事事猜得如此准确无误。

慕槿微敛下眸子,任他说着。若她不承认,这一切也只永远都是他的猜测。如今与他狭路相逢,这话是一点儿也没错。

“本相很怀疑,这到底是以前的国公府小姐,还是有人居心叵测,冒充了她?”云盏眸色微凉,低缓清漠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他目光落在眉间一片平静的女子身上,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慕槿闻言也缓缓扭过头,向他看去。清雅的眼里含着一丝淡笑,淡声开口,“相爷这猜想,真是与常人有所不同。我竟不知,谁有这个本事,可以偷梁换柱,将我给换了去。”

不论云盏是否知道她的底细,也不论是如何怀疑她的,这一切,只有他一人暗自琢磨,对付这些,她还能轻巧地应过去。

只是,云盏的心似乎比狐狸还要狡诈多疑,让她也不得不防备三分。

云盏闻言眉尖微微一挑,神色不变,清缓淡漠道,“哦?是么?”

一身清冷漠然的黑色衣袍,将他整个人衬得凉沉幽魅了几分,低缓的语气让人不由提高警惕,暗暗流转着思绪。

“今夜慕大小姐诊治的手法,瞧着很是熟悉,与旁的大夫皆有所不同。”云盏波澜不惊地道,“除却你,迄今为止,本相只见过两人。”

他幽幽的声音仿若一粒粒珠子砸在玉盘之上,缓而逼人急迫,轻而让人心生凉意。

“相爷是在怀疑我是前两人之中的一位?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我万一便是这个第三人呢?”慕槿微敛了敛眸,抬眼淡笑着,“比起不可能,我更信皆有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

世间之事,多的是不同。而在不同之中,又总有相同的事。否则又何会有巧合,何会有如果,偶然。和而不同,同而不和。

慕槿斩钉截铁的几字,淡淡传入他耳边,让本幽敛的眸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云盏目光落在已经偏过头的女子身上,脑海里重复着她最后说的一句话。眼里划过几许深思和凝色,头上却似觉有些发热。

“既会医术,那你可曾听闻过殷珠毒?”他眸光微沉,清漠的语气里含着一丝凉意,看向了自己的手。

慕槿闻言神色淡淡,凝着眼眸,思索后道,“没听过,也没见过。相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脑海里思索过几遍,也没有着落,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听其意思,应该也是某种药。

不待人回答,眼前的炉子也已慢慢沸腾,渐渐顶开了炉盖。慕槿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开盖子,在碰到盖子时猛地缩了回来。

她轻嘶了一声,揉了揉手指,找了一块白布来回折叠几次,用手隔着白布将盖子掀开,在药炉上放了一只筷子,又盖上盖子,留下一丝缝隙。

药气透过缝隙夹杂着热意缓缓从里冒出来,扑散在炉子上方,卷起淡淡的气雾。

慕槿单手支起下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火光,思绪有一瞬间的翻飞。手撑着脑袋,噼里啪啦的火花溅到炉子周围,慕槿恍惚着眼竟也缓缓闭了下去。

待到窗边潜入一缕昏蓝色的光辉,照射在一地昏暗之中慕槿动了动眼皮,睁眼便看见身前的火炉涌着热气,炉下的火光渐渐熄灭。

时间正好。

慕槿扬了扬眉尖,静了下神,偏头厨房内看去,只见云盏的身影早已不在这里,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起身倒出炉里的药,棕褐色的药汁弥漫着难闻的苦味,连慕槿见此也不由皱了皱眉。

将药呈至碗里,慕槿拿了木盘将它放上,端着手里的药一路往僻静的院落走去。

推门而入,眼前所见的便是阮云飞坐在床榻边,将闭着眼眸面色虚弱的阮云城靠在他的肩头,拈了被子一角轻轻盖过阮云城的背脊和双腿,疲乏的神色间带了些许凝重。

慕槿见这场景,眉头略蹙了一下,心里莫名不想打扰这样和谐的景象。但垂眸瞧了瞧手里冒着丝丝热气的药汁,她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药好了,先替他清毒止气。”慕槿将药端至床头,抬眸看向床边之人,那俊逸的侧颜有些憔悴。“你若不放心,接下来的药我便亲自去熬。这个给他喂下之后,午时我再来替他熬药。”

毕竟,能在这庄里好好地待着,暂时不去想别的事,恐怕也是她这辈子很难得的事了。

国公府有了阮云飞打的招呼,相信也无人敢随意来这儿找她的茬儿。

阮云飞眸间带过几丝沉虑,微点头,“麻烦了。”

今夜他也一直未睡,阮云城身上的银针也取得差不多了。

慕槿再替阮云城把了把脉,除却气息极其虚弱以外,一切并无异常。她也微微放下心来,交待事宜后转身便要离去。

“云兄一个时辰前来过,他身体瞧着有些不对劲,昨夜似乎碰上了什么人,吃了些暗亏,他说是中了什么毒。现在也不知有无大碍,慕医师若是方便,那便前去替他瞧瞧吧。”身后,阮云飞声色低沉道。

昨夜云盏来这里时便已中了毒,只不过没有发作,加上云城的伤势病情,也没有谁多加开口。

慕槿闻言顿了顿脚步,似才想起昨夜云盏问过的话。

既然昨夜已中了毒,为何也没有找她瞧一瞧呢?他是如何会中了毒的?

慕槿沉了沉思绪,迈步出了房门。

**

屋内,阮云飞收回了眼,疲乏的眼里隐约露出几抹红血丝,看着忧虑颇深。

俊逸的面容含着几丝疲惫,似一只铁剑,经受了太多折磨之后留下太多创痕,敛去了几丝锋芒,余下沉寂。

他微微偏头,伸手端过床头的药,浓郁的眉间微微堆起一块褶皱,似两重苍山之间慢慢聚拢的山石,苍茫紧皱。

一股子刺鼻难闻的药味充斥在鼻尖,让人忍不住偏了头,不想去触碰。

他的目光微偏,不禁看向床上那显眼醒目的伤口,缠绕了层层叠叠的白布,依旧渗出丝丝血黄的液迹。

眸光微烁间,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几幕场景。

**

五岁那年,正值早春。

他衣衫褴褛地蹲在一丛深深的草丛中,躲避着想要寻人抓回去虐待他的仆子。制襟露肘,鹑衣百结,无疑便是那时候最无助的他。

他缩在绿意繁茂的深丛里,双眼看向外面,一群簇拥着向这边走过来的人,目光幽黑而澄澈。

耳边传来嘶嘶的声音,让他不禁微偏了头朝后面看去,那里有一条吞吐着舌头,流下几丝口水的锈链腹链蛇。

蛇头椭圆,身子由前至后慢慢变得纤细,停留在丛中灌木枝上,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也一动不动,静静地盯着蛇眼。

“你是谁啊,怎么在这里待着?”身后,一道软孺乖巧的疑惑声传来,让他不禁扭过了头。

“少爷快过来,那里又脏又臭的,可别把您给薰味儿了。”背后一道嫌恶又带着劝解的声音传来,但也没有靠近这里。

“你好脏啊。”那道乖巧轻软的男声略惊讶道,闻言让他转过来的脸上带着一丝滚烫,似是觉得很羞耻,可是又很不甘。所以便一直沉着脸色,不去理会。

脸上传来一片轻柔的触摸,一只很小却又带着一丝暖意的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上,替他抹去脸上的脏污,擦去泥印。

“这样就干净了。”那只手渐渐抽去,他也缓缓抬起了眼,向面前的人看去。

那是一张乖巧却透露着丝丝俏俊脸,很柔很嫩,嘴角扬着一抹干净纯粹可又有些狡灵的笑容,很特别,也很好看。

“嘶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眼前的少年伸出了手,将他从里面拉出来,而他也沉默不语,微皱了一下眉头便起身任他拉了出去。

后来,他回到柴房,感觉到脖子上一块肿胀的痕迹,有些发麻,也有些疼痛。

十余天过去才渐渐好转。

那时,他记得他很庆幸,还好那是一条没有毒的蛇。

也还好,他即时挡住了它的攻击。

八岁那年,正是暮秋。

他被人围在猪笼旁,手里握着一颗快要融化掉的糖,看着眼前一群人拿着的棍棒,警惕地挨着墙角。

看着眼前落下的以及阴影,他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咚”地一声闷棍,身上没有感觉到痛意。

“少,少爷……”

听见声音,他睁开了眼,看见身前正立着一抹矮一头的身影,此刻正面对着他挡在他的前面,娇瘦的身子紧紧地拦住后面的人。

前面的人皱着眉头转了身子,对一群人坚定地道,“这是我的哥哥,我阮云城的亲哥哥,你们以后若是再敢欺负他,我会让你们死得很难看。”

少年的声音不大,但是很震撼,仿若一块石头,砸在了他的心头,一道道涟漪漾开,仿佛一朵朵白色与堇色交织的翠菊和鳞托菊。清美而瑰艳。

“哥哥,云城会一直保护你的。”他又转过了头,娇瘦的脸上脸上划过一抹坚韧与笑容,晃在眼前,恍惚了脑海。

十岁。

他蜷缩在寒冷的柴房,房门被反锁着,听着门外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哥哥,我给你带了馒头,我偷偷捂着在被子里,捂了一晚上,现在还是热乎的。哥哥不要怪我来得晚了,我是等他们都睡着了才来找你的。”

他抿着冰凉的唇,抱着双臂咬着牙齿瑟瑟发抖,可是,那一夜他却觉得是整个寒秋最暖的一晚。

十一岁。

他在柴房外练剑,外面跑过来一道瘦削的身影,望着他的眼睛充满明亮,“哥哥,你好历害,以后教云城练剑吧。”

这是他见过的最明净的一双眼,无邪却有着狡狯。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云城身边那些的丫鬟姐姐还要好看。”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以后,我的娘子,一定是和哥哥一样,很好看的人。”

这是他数十年来听过的最好听的一句话,如今想来依旧暖甜的感觉。

十二岁。

他立在书房外,踌躇不决,手里拿着一块木雕,这是他亲手做的,用了三天三夜,觉着很不错了,才来到这里找他。

“吱”地一声,房门打开,里面现出一个清秀俊挑的少年,看见他,声音轻柔,“哥哥,这还是你第一次来找我呢。”

进了书房,他坐在案桌前,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哥哥不会写字,我教你可好?”

他记得,那是一双温暖的手,一如从前,温暖而冰凉。

十四岁。

他逃离出走,因为知道了这里所谓的庄主与庄主夫人,不过是他的杀父仇人,而他,不过是仇人之子。

而自己的娘亲,早已怀孕,却故意与阮云侯发生了关系,未免旁人起疑。用了伤身之药,堪堪晚了一月生下了他,才躲过一劫。

被抓回来,他被人用上绞刑,生生绞断了左手一节小指。那晚,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满身伤痕,他发誓,日后必定亲手血刃仇人。

十五岁。

阮云城订了一门亲事,而他,在其生辰那天,离开了飞云山庄,从此与那里的一切彻底一刀两断。

二十岁。

那一日,正是阮云城成亲之日,他再次归来,锋芒毕露,亲手刃仇人。

一把锋利闪烁着乌黑色的剑握在手中,刀刃上流淌着大滴大滴的鲜血,醒目而璀璨。

“哥哥,为什么是你?”他问。

“我不是你哥,你应知道,我只是你父亲未杀死并侥幸苟且活下来的那个人。”他冷冷道。

所以,面前那个记忆中的人,也比他想象中的样子高挑了许多,却还是以前的模样,给他的感觉一点也没有改变。

只是,那一身红艳的喜袍太过刺目。

他剑锋偏离,直指阮云城身旁,“你死,还是她死?”

他的目光中,冰凉戾气,仿佛一个被仇恨吸得没有了的血的一具躯壳。可怖,骇然。

“兹溜”一声,剑入心口。

阮云城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慢慢倒下,两眼带着一抹清怜看着他,断断续续道,“哥,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娘子,是不是,和你,你一样,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