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当仁优哉游哉的靠在躺椅上,怀中怀抱着他的木匣,轻轻抚摸。

自从来了天悬城,老人得空便会如此。

搬着一个藤椅,坐在小院门口,一待便是一天。

一开始,褚青霄以为,徐当仁是不太适应这天悬城的生活。

为此他与宋清清,还一同找过老人,与他沟通此事。

但老人却表示,他很喜欢这地方,也喜欢这样待着——半辈子的颠沛流离,让他对于现在这安稳的生活,很满意。

褚青霄也不知道他这番话是否由衷,但他要离开这里,怎么也得等到赵念霜出关,与她打过招呼后,才好动身前往西洲,故而也就只能暂时如此。

此刻院中的众人都去忙自己的事情。

蒙子良去给他的雇主授剑。

蒙瑾带着朱全一大早就离开了,据她所说,她得用自己的方式,让朱全改邪归正,但褚青霄对此却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楚昭昭与薛三娘得继续巩固修为,而宋清清则跑去了青寰府,准备今日捞一条大鱼,一雪前耻。

倒是陆三刀还在小院的石桌旁自顾自的喝着酒,依照约定,她今天得与褚青霄一起前往瑶光剑池。

见褚青霄收拾妥当,从屋中走出,喝得正起劲的陆三刀赶忙将自己的酒壶藏到了身后,又擦了擦嘴上的酒渍,憨笑着看向褚青霄:“小……小青霄,我准备妥当了,咱们出发吧。”

“嗝!”

褚青霄翻了白眼,对于这个酒蒙子,也没有办法。

“待会再说,陆镇守你可以再休息会。”褚青霄这样言道。

“行,那我再喝会……啊不,我的意思是再歇会。”陆三刀如此说道。

褚青霄对此也算是早已见怪不怪,他没有理会对方,而是径直走到了正坐在小院口的老人身前。

老人正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抚摸着怀中的木匣,神情惬意。

褚青霄站在他的身旁,深吸一口气,正要发问。

“那把剑不错。”可话未出口,徐当仁的声音便在这时传来。

“嗯?”褚青霄闻言不免一愣。

但下一刻他便反应了过来,但还是有些错愕的问道:“前辈怎么知道的?”

徐当仁并不转头面向褚青霄,自顾自的饮下一杯茶水,旋即道:“我的眼睛虽然瞎了,可耳朵还没聋。”

“而你手中这把剑,有些闹腾。”

在剑奴城时,褚青霄便听徐当仁提及过自己有听剑知人心的本事,褚青霄起先还以为有些夸大其词,此刻方才知道,能成为当初剑岳城最好的铸剑师,徐当仁却有不凡之处。

在短暂的惊讶之后,褚青霄又出言问道:“那以前辈看来,我该不该把这剑送回瑶光剑池?”

这个问题出口,躺在藤椅上的徐当仁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了顿,然后转头朝向褚青霄。

“人这一辈子,每时每刻都需要做决定。”

“从晚上吃什么饭菜,到明天穿什么衣服。”

“从喜欢哪个姑娘,到做什么营生。”

“我今日帮你做了决定,日后你又遇见了难题,谁又会帮你做决定呢?毕竟我的年纪挺大了,显然不可能一直活下去。”

徐当仁的话有些严肃。

褚青霄觉得大可不必如此,毕竟他只是想要一些建议而已。

“我……”他抱着这样的念头,正要辩驳。

“那你觉得它是一把剑?还是一个人?”但话出口,徐当仁又再次问道。

这一次,褚青霄愣了愣,旋即道:“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它只是一把剑,但它就是天悬山的剑,那就得依照天悬山的规矩来,该回归剑池,自然得回归剑池。”徐当仁甚是轻松的言道。

褚青霄皱了皱眉头,说道:“可他似乎并不能完全只是一把剑。”

“你觉得他是人?”老人反问道。

褚青霄迟疑了一会,应道:“至少很接近一个人的范畴。”

“那既然是人,你又凭什么为他做决定呢?”徐当仁问道。

这个问题,让褚青霄的身子一颤,他错愕的看向徐当仁,却见对方的嘴角正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褚青霄豁然开朗,他赶忙朝着徐当仁行了一礼:“谢过前辈。”

说罢这话,他没有停留,便在这时快步朝着院外跑去。

藤椅上的老人,听着少年离去的脚步,身子缓缓的又躺在了藤椅上,他一边抚摸着自己怀里的木匣,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言道:“多好的剑啊。”

“可惜生在天悬山……”

而在他的身后,那石桌上饮酒的女子,也在这时灌下了一大口酒。

她得眉眼间满是醉意,可眼角的余光却在这时,死死的盯着,老人怀里的那方小小的木匣。

……

“你的这些狐朋狗友,倒是比我想象要重情重义。”蒙瑾手持银枪,眉头一挑,饶有兴致的看向一旁的朱全。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的朱全应该很得意,毕竟这是他反驳蒙瑾的最有力的证据。

可事实上此刻的朱全却脸色格外难看,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场景,自己那些同伴,不过十来息的功夫,便全部被蒙瑾放倒在地。

此刻他们正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嘴里捂着或胸口,或腿部低声哀嚎着。

“看见没有,只要你愿意习剑,说不定哪天也能有这本事。”蒙瑾将银枪放回身后,适时的给朱全展望了一番美好的未来。

朱全却并无心理会蒙瑾,他回过神来后,慌忙的解下自己身上的绳索,然后快步走到了其中一位同伴的跟前。

“顾兄,你没事吧!”他略显焦急的问道。

那位顾姓青年闻声,捂着胸口,勉强坐起了身子,脸色有些发白的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一旁的蒙瑾,心有余悸的言道:“这位姑娘手下留情了,并未伤到要害,疼上一会应该就没事了。”

朱全倒是拉不下脸,感谢蒙瑾。

他只能又问道:“你们今日这么鲁莽作甚,她也就图个新鲜,过几日就跟之前那些家伙一样,见拿不下我,自己就会灰溜溜离去。”

蒙瑾显然并不是第一个接受这委托之人,之前的几人也尝试过各种办法,试图让朱全就范,但最后也都铩羽而归。

而那位顾姓青年却面露苦笑道:“我们收到消息,执剑堂的计划提前了,今日就会去山水沟驱赶居民……”

“什么?”听闻这话的朱全脸色骤然一变。

“那孟大叔那边?”朱全又问道。

“都准备妥当了,就等你了!”顾姓青年再次言道。

“走!”而朱全也没有再废话,当下便言道。

而周围那些青年也纷纷从地上狼狈的爬起身子,作势就要跟着朱全离去。

蒙瑾在一旁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显然不会这么轻易的就放朱全离去。

她得一只手在那时伸出,放在了朱全的肩膀上,言道:“演这样一出戏,就像跑掉,是不是太把我当傻子了?”

朱全离去的脚步却在这时一顿,他缓缓侧过头,他侧脸不再有半点之前的惶恐与懦弱。

反倒变得冰冷与坚毅了几分。

蒙瑾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变化,她得心头一颤。

“蒙姑娘,换个时间我会陪你逢场作戏,满足你喜欢指点他人人生的恶趣味。”

“但今天,不好意思。”

“我不太有空。”

他这话说罢,蒙瑾忽然感觉自己放在朱全肩头的手,指尖上传来阵阵灼烧感。

那种刺痛让她的脸色一边,赶忙收回了自己的手。

而就是这愣神的功夫,朱全却已经带着那群青年,快步离去。

蒙瑾终于回过了神来,她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指尖,只见指尖有些发红,显然,那灼烧感,是真实存在,而并非自己的错觉。

……

孙离打了个酒嗝。

伸手擦了擦胡子上沾染的酒渍,摇摇晃晃的走在天悬城的街道上。

他走得漫无目的。

他只是想要逛逛这座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宗门。

从很小的年纪开始,他就来到了天悬山。

虽然他的天赋一般,资质平平。

但他从很早开始就想要学剑——他想做个仗剑天涯,铲奸除恶的剑客。

路遇不平事,那就拔剑相助。

路遇有趣人,那就把酒言欢。

快意恩仇,逍遥自在。

而天下剑宗,唯天悬城堪称首屈一指。

他自然也就慕名而来。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确实有些幼稚。

毕竟要做一个那般逍遥自在的剑客,除了有一颗行侠仗义的心,还得有与之匹配的天赋资质。

修行之道,就是这么残忍。

任凭你千百倍的努力,却比不过旁人某一刻的灵光一闪。

不过孙离倒是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虽然他没有成为那般逍遥自在的剑客,但至少他这一辈子,还是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情。

他去过龙疆城,在那里杀过入境屠杀大夏百姓的魏人。

去过东境的宁州,对付过复苏的龙魁。

也到过南疆的夙夜国,镇压降临此地的邪神域外邪神。

他曾与三五同袍,在死境中对饮烈酒,在旌旗猎猎中,杀入过敌阵,不死不休。

他曾在上虞灵湖与心爱的姑娘秉烛夜游,听她声如银铃,见她曼妙起舞,说与子偕老。

他也曾在泰神山上,观礼李家道祖得道,一步登上天门,位列道庭圣人之位。

虽然在大多数的故事中,他都只是一个不起眼,甚至可有可无的配角。

但相较于寻常人而言,他的一生已经足够精彩,也足够幸运。

他对此很满足。

虽然确实不算逍遥,但至少,他是在行侠仗义,是在为自己的宗门,也为自己心中的正义而执剑。

……

只是。

鲜衣怒马的少年,终有一日会白发苍苍。

孙离也逃不出这个规矩。

在故人一一走后,自己也不再提得起剑时,他选择从神河峰隐退,在这天悬山安度晚年。

前些年,他还能在早晨练上一套剑法,舒展筋骨。

可这几年,他的身子却渐渐大不如从前。

他明白,那一天快到了。

他的姑娘在三十年前,龙疆城一役中不幸死在了魏人的手中。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无心看旁的姑娘一眼,哪怕她们生得再美。

他也就没有后人,唯一让他有所牵挂的,就只有那把陪了自己四十多年的剑。

而现在,它的事情也终于解决。

孙离可以了无牵挂的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但终究还有些不习惯没有它的日子,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们朝夕相处。

他只剑心,剑明他意。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今天的孙离喝了许多酒,然后漫无目的的在天悬城中闲逛。

他记得他刚来天悬城时,天悬城还没这般大。

可这几十年的时间,这变化确实日新月异。

如今的天悬城相比于之前,扩建了十倍有余。

到处可见腰佩长剑的外门弟子,他们行走在街道上,讨论着剑道,言说着修行之法。

这是欣欣向荣的场面。

许多年后,这些弟子们,也会如他一样,成为晋升内门,然后得到自己的灵剑,斩妖除魔,行侠仗义。

这份荣耀,理应薪火相传,万世不止。

而这里面,或许还有他一丝微不足道的功劳在。

想到这里,孙离多少觉得有些荣幸。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又转入了一条小巷。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的眉头忽的一皱。

天悬城,怎么还有这样的地界。

这样的念头涌上了他的心头。

眼前是一排排低矮的棚户,一眼望去,这破败的场面仿佛看不到尽头。

腐烂的臭味弥漫,污水在地上流淌,随处可见鼠虫在地面穿行,可生活在其中的那些衣衫褴褛的居民,却似乎早已对这一切司空见惯。

“他们也是天悬山的弟子?”这样的疑惑泛上了孙离的心头。

他有些不解。

他觉得天悬城不应该有这样的地方,也不应该有如此窘迫的门徒。

天悬城很大,大到在大多数时候,对于他这样一个老人来说。只在城东与城北来往,就足以满足他的所有需求。

以至于他从不知晓,在天悬城的西边,还有如此大片的身处泥泞的人。

他们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孙离有些不解。

“三日前,我们就已经通知过了,你们要搬离这里!”

“这是天悬城的地,不是给你们这种人栖身的地方!”

而就在孙离心头疑惑时,一道带着轻蔑与愤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孙离抬头看去,只见一大群穿着六桓峰制式衣衫的弟子,在一位中年人的带领下,传入了这片棚户。

他们就像是一群蛮牛冲入的羊群,肆意的掀飞那一座座简陋,但却足以让人遮风避雨的棚户,嘴里还不时带着几分趾高气扬,对着那些试图保护自己的家的居民们,恶语相向。

场面很混乱。

有满脸泥垢的孩子站在倒塌的棚户前嚎嚎大哭。

有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一位弟子大腿,大声的哀求,却被一脚踢飞。

有几个男人围到了了那为首的六桓峰弟子的面前,说着再宽限几日的好话。

但却同样遭到了一群弟子的殴打。

孙离有些愤怒。

他摸了摸自己腰胯,想要拔出自己的剑。

就像以往每一次那样。

可这一次,他的手却扑了个空。

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剑已经不在了。

而不仅如此。

他的修为已经开始跌境,他的手脚也早已不再利索,甚至他的眼睛也有些昏花,不太能捕捉到对手的攻势。

就连体内所余不多的灵力与剑意运转也变得迟缓。

但在微微犹豫之后,他还是迈步走了上去。

就如许多年前一般。

那青衣少年,鲜衣怒马。

路遇不平。

就得拔剑相助。

也就该拔剑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