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相并未察觉到朱全的异样。

他只是冷笑一声,旋即言道:“法理?”

“这天悬城还有什么法理大得过我天悬七峰!大得过掌教手谕?”

“山水沟这块地界的归属权,已经被掌教交到了我六桓峰的手中,今日,我让你们走,你们就得走!”

朱全闻言,并不恼怒,只是平静言道。

“天悬城是天悬山的封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人说的没问题。”

“但大夏律法早有规定,隶属各个王侯与宗门的封地,如若扩建,扩建之后囊括进去的地界,如早有居民,这土地的使用权,归原住民所有!并且,因扩建城池对原住民造成的困扰,还需给予一定补偿。”

“这十多年来,天悬城扩建数十次有余,此地名为山水沟,于此之前,只是一片山沟,那时便有外门弟子在此地搭建棚户,用于栖身之用,于情于理此地随在天悬城的范围内,但天悬城对此却并无使用权!”

“这山水沟理应是我们这群人的山水沟!”

朱全的话,掷地有声,听得周遭那些棚户中的居民纷纷眼前一亮。

他们这些人,大都只是一心修行剑道,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加入天悬山,成为真正的天悬山弟子。

也就从未关心过着其中的法理,此刻听闻这话,方才知道这处地皮竟然应当归他们所有,顿时纷纷喜出望外。

而郑相也是一愣,但下一刻却又面露冷笑:“说得挺好听,可这你拿什么证明这处地界在天悬城扩建之前就已经有人居住呢?”

朱全却并不慌张:“大人糊涂了。”

“七年前,天悬城扩建至此,这想来无需在下赘言,城中县志自有记载。”

“但十年前,此地就已经有人居住。”

“这还不能说明这一切吗?”

郑相却眉头一挑,反问道:“天悬城七年前扩建至此,我并不否认,可你凭什么说那时候,此地就有人居住?”

“换句话说,那为什么不是你们在天悬城扩建之后,方才蜗居至此?”

郑相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摆明了就是死不认账。

一旁的孙离闻言也眉头一皱。

“这里就是山水沟啊?老朽想起来了,十多年前,我还曾到过这里,与友人疑惑这山坳之间为何聚集这么多棚户。”

“却不想十多年过去,已经变成这幅模样。”

朱全微笑着向孙离解释道:“当时为了将城池扩建至此,天悬城特意从青寰府发布了命令,让众多外门以及杂役弟子来此处开山铺路,前前后后耗去一年的光景,这才将当年的山丘推平,又将山沟填满。”

郑相听着一老一少的对话,脸色有些难看:“老家伙,你身为内门弟子,竟然帮着外人作伪证!我天悬山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忤逆之徒!”

孙离面露不悦之色:“为何在阁下嘴里,他们就是外人?”

“内门弟子不也是从外门与杂役一步步走来的?既然有法度规矩在,不就应该遵守吗?”

郑相却冷笑道:“哼,我不知道这些外门弟子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给他们作伪证,但在事实面前,你们这些伎俩都是无用功!”

“老东西,你小心晚节不保,此事我若是禀报给宗门,届时门中一定会将你这种吃里扒外的败类除名!”

“后生!”孙离的眉宇间顿时涌出一抹杀机。

他绝非寻常那种只知修行之辈,他这一辈子杀过许多人,虽然都是为了行侠仗义所杀,但那股在尸山血海中堆积起来的杀气却实打实的东西,此刻展露,让郑相的脸色微变。

“我念在你年纪不大,故而对你的出言不逊屡屡忍让!”

“老朽虽然年迈,但始终铭记自己是天悬山的弟子,我天悬山名门正派,是大夏天下剑宗之首!”

“我见过的事,有便是有,别说你一个后生,就是掌教大人来问,也是这个回答。”

“若是没有,那就是万两黄金老头子也不会说半句假话!”

此地的争吵已经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周围除了棚户中的居民,各个巷口也有大量的百姓聚集于周围,对着此处发生得一切指指点点。

而此刻孙离强硬且正派的言语,让那些围观之人都纷纷暗暗点头。

郑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心头却是一沉。

这个差事对他而言极为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此刻围拢了这么多人,自己若是占不到理,强行将这些棚户居民驱逐,落下口实。

必然让六桓峰被其他几峰接机发难,峰主怪罪下来,就算有着家族同宗的关系在,不至于被驱逐出山门,可日后恐怕也难以得到重用。

想到这里,郑相的脸色一沉,言道:“胡言乱语!你觉得就凭你空口白话就能决定此事的真假?”

“没有证据,那就是胡言,来人,给我拆!”

此刻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口咬定对方没有证据证明此事,然后将棚户拆除,来一个死无对证!

周围那些被他带来的六桓峰弟子,早就已经按捺不住,听闻此言,纷纷就要上前动手。

“胡来!后生你如此一意孤行,全然不将大夏法理放在眼里,岂不是败坏我天悬山的名声!”

“老夫今日定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孙离见状也面露愤慨之色,他这样说着,浑身的气血运转,虽无利剑在身,可周身却在这时弥漫出一股凌冽的剑意。

眼看着双方就要交手。

“等等!”朱全却忽然言道,“我有证据!”

“你还要妖言惑众!给我拿下!”郑相却暴喝一声,并不给朱全再说话的任何机会。

他记了起来。

这一年多来,天悬城忽然冒出了那么一群年轻人,四处帮着那些外门与杂役弟子打官司,还给自己取名叫做什么明镜台。

放在以往,这天悬城的弟子受了些欺辱,也就忍下一口气就罢了。

可自从这明镜台活跃起来之后,他们不仅受理那些上门寻求帮助的人,还会主动寻找受冤之人,帮着解决麻烦。

执剑堂的事务在这一年来,全因为明镜台的存在,翻了几倍不止。

而且犹豫那些官司往往涉及到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的纠葛,故而执剑堂裁定下来颇为麻烦,顾虑极多,得罪了不少内门甚至亲传弟子。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那明镜台中的一员,他之前在执剑堂负责裁定城中官司的天听楼轮值时,就见过他几次。

好些时候,被他那一连串的大道理,说得是哑口无言,想要活活稀泥,都没有机会。

他知道这家伙能言善辩,要是再让他说下去,会让事情愈发的难以收场。

故而一声暴喝,在新仇旧怨的累计下,对着朱全便悍然出手!

朱全大抵也没有想到郑相身为天悬山的亲传弟子,又是执剑堂的执事,做事竟然如此蛮横,对于对方的出手毫无预料。

之前一直挂在他脸上的从容之色,在这时散去,他面露骇然,朱全却已然拔出自己的剑,剑身之上剑意奔涌,直取朱全的面门而来。

这分明是想要取他性命!

朱全意识到这一点,但这些年来,他对武道的修行素来懈怠,时至今日也才堪堪一境。

面对一位四境武者的全力一击,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而一旁的孙离见状,有心上前,可那些被郑相带来的门徒们却也在这时一拥而上,拦住了想要救援的孙离。

于是乎,朱全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柄利剑如毒蛇一般,朝着他刺来,距离他越来越近……

眼看着这一切几乎已成定局之时,就连朱全自已也认为自己在劫难逃。

可就在此刻。

一抹银光忽然自他的身后亮起,越过他的身躯,攻杀向前方的利剑。

是一柄银枪。

铛。

剑与枪在那时相遇。

郑相的剑身一顿,攻势停滞,而那柄银枪的主人,却更是不堪,身子明显退后了数步,方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朱全从这时也方才从那险些命丧黄泉的惊吓之中回过神来,他侧头看向身后,却见那位银枪的主人赫然就是之前绑架他的那位女子——蒙瑾!

“走!”蒙瑾手中的银枪一颤,朝着朱全如此言道。

朱全一愣,还不待他回过神来。

郑相却俨然已经杀红了眼:“谁都别想走!”

他如此暴喝一声,手中长剑再次刺出。

蒙瑾见状,面色一沉,手中银枪再次刺出,与朱全手中的长剑相撞。

而这一次,郑相显然早有预料,在剑锋与银枪相撞的刹那,他握剑的手猛地一紧,浑身剑意在这时被他所激发。

手中剑似有所感,在这时发出一声清鸣。

铮!

伴随着一声剑鸣。

剑身之上裹挟的剑意陡然漫开。

是灵剑!

感受到那股剑意的刹那蒙瑾便意识到事态不妙,可想要侧身离开躲避已经是来之不及,事已至此,她只能一咬牙,将浑身灵力聚集于枪身之上,硬撼对方袭来的一剑。

只是,她修为本就比对方低上一境,对方又有灵剑相助。

轰!

只听一声闷响爆开,蒙瑾的身子被那剑身上所爆发出来的力量所掀飞,身形暴退数丈,撞塌了数个棚户之后,方才重重落地。

她得脸色已然变得极为苍白,嘴里更是喷出一口学剑。

她的衣衫被剑意割裂,身上满是泥土,但依然以银枪杵地试图站起身子,只是因为伤势太重的缘故,方才起身,嘴里却又喷出了一口鲜血。

“蒙姑娘!”朱全见状心头骇然,他看了一眼这般状况的蒙瑾,旋即又怒目看向眼前的郑相:“你当街行凶,依照律法,可是足以杀头的重罪!”

“哼!我可没有行凶,是你还有着老头,还有那女子,试图袭击我,我自卫出手罢了。”郑相却面露冷笑如此言罢,脚步朝着朱全迈出,滚滚杀机也在这时自他体内涌出,将朱全包裹其中。

朱全的脸色发白,心头却泛起一阵苦涩。

他不喜欢天悬山。

因为他知道许多真相。

比如天悬山是如何奴役天悬城中的弟子。

又比如……

她母亲真正的死因!

那时的他才七岁。

他的父母在青寰府接到了帮助几位内门弟子剿灭一位降临的域外邪神的任务。

那次任务格外凶险,域外邪神的实力强大,前去的众人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被对方杀得节节败退。

那是一位喜欢吞噬鲜活血肉的域外邪神。

自己的父亲因为在之前的战斗中负伤,故而没有参与那天晚上的行动。

而自己的母亲却还在人群之中。

战败的众人一路逃窜,好些修为不济的外门弟子,都被那域外邪神抓住,生吞活剥。

朱全的母亲却凭着一口气,强撑着一路跟上了大部队。

但域外邪神却穷追不舍,那样下去,所有人迟早都会死在域外邪神的手里。

于是那些内门弟子便起了歹心,将包括朱全母亲在内的几位外门弟子打伤,将他们留在了原地,牵制那域外邪神,这才让他们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而这些。

都是在十岁那年,朱全为了补贴家用,去一家酒铺做小二时,从一个醉汉的嘴里得知的。

那时,那个醉醺醺的家伙,正一手拿着酒壶,一边大口饮酒,一边满脸得意的朝着同伴炫耀着自己是如何急中生智,脱离陷阱的。

朱全一眼就认出了那家伙。

他记得当初自己母亲死后,也是这个家伙,假惺惺的帮着他们在天悬山中给他们申请来了百两银子的抚恤金,当时自己的父亲还拉着自己跪在那人的面前,痛哭流涕的感激对方。

从那时起。

朱全就憎恨整个天悬山。

他不在习剑。

因为一触碰那东西,他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是如何被自己的同门打伤,又是如何再绝望中死去。

他也会想起,那个男人带来银子时,脸上假惺惺的悲切,与那个夜里,他在酒桌上又是如何的志得意满!

从那时起,他就明白。

天悬山不过是吸食数以百万计的天悬城百姓的鲜血而存活的寄生虫。

是附着在大夏天下的毒瘤!

他想要让这蒙昧的天悬城中的众人明白这一点,他想让他们看清天悬山那光鲜外衣后狰狞的面目。

为此,他加入了明镜台——一个被一位孟姓男子创立的,与他拥有相似目标的组织。

而作为回报,那位孟姓男子,不知用了何种办法将当年的罪魁祸首带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依照着大夏的律法,对那个男子除以凌迟之刑——在天悬城这样的地方,宗门早已凌驾在法律之上。

有时候,要惩戒恶人,就得用上一些比起恶人更加恶毒的手段。

这是朱全加入明镜台后,学到的第一个道理。

从那以后,他便对明镜台死心塌地。

他们一边帮着受冤之人在明面上打着官司,同时也在那位孟先生的帮助下,将那些天悬城不会处理的恶人,在暗中依照着大夏律法处置。

但这样的日子,长久下去,却终究只是小打小闹,难以动摇天悬山的根基。

可在数月之前,他们所在的明镜台却收了天悬山要收回山水沟的消息。

朱全敏锐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山水沟聚集着大量的天悬城百姓,收回此处一定会引来许多人的不满。

只要明镜台能阻止此事,那么一定可以在天悬城中名声大噪。

他们也可以由暗转明,让更多的天悬城百姓看清天悬山的恶行,从而加入他们。

为此他们便准备好了诸多证据,本以为这一趟是志在必得,一定能让天悬山的人铩羽而归。

可却根本没有料想对方丝毫不给他们拿出证据的机会。

直接便将他们众人诬陷成了恶徒,要对他们痛下杀手。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道理、法律都变成了笑话。

想到这里,朱全看着郑相再次抬起,朝他刺来的剑刃,他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而就在他已经接受了这样命运的时候。

一道身影却忽然从那群六桓峰的弟子中杀出,冲到了了他的身前。

朱全睁开了眼,却见那位是神河峰曾今的内门弟子的老人,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前,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郑相袭来的剑刃。

凌冽的剑意,将老人手心的皮肤割裂,鲜血四溢,不断从他的手中滴落。

可老人却并未察觉,只是回头看向朱全,大声的吼着。

“后生!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