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看,这是我以往的文章,有抄录的,也有自己写的。”

“我字写得漂亮,做事也仔细,桃花书斋的洛先生都夸赞过。”

“我还会算账,你抽不开身时,我也可以帮着应付。”

“平日里我也可以做杂活,洗碗端菜都成。”

“先生,你看……”

武陵城的闹市中,褚青霄在自己的脸上堆砌起足够真诚的笑意,一边说着,便将手里的准备好的文章递了上去。

他的身前是一位年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

男人瞟了一眼褚青霄递来的写满字迹的宣纸,脸上露出无奈之色。

他走到酒馆门口,朝着褚青霄拱手作揖。

“褚公子啊!算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

“我全家老小就指着这店过日子呢!”

“你这要是来了,谁还敢在我们店喝酒吃饭?”

“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你行行好,去别家看看,成不?”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推褚青霄。

褚青霄的面带苦涩,本来还想说上些什么,但见男人一脸嫌恶,仿佛当他是扫把星一般的语气,让褚青霄如同吃了黄连一般,话到了嘴边的话,却没办法说出口。

他明白自己如今在武陵城臭名昭著,但事实上,他还是低估了他在武陵城的“威名”。

眼前这家,已经是他今日所寻的第七个差事了,而结果却如出一辙——没有人愿意接手一个随时会发病伤人的疯子。

褚青霄有些丧气。

他蹲着身子正要捡起在推搡中散落在地上的宣纸,可一只脚却在这时伸来,踩住了宣纸。

褚青霄一愣,抬头看去,入目的却是一张狞笑着的脸。

“哟,这不是咱们褚公子吗?”

“不好好在家待着,怎么又出来招摇过市?”

“怎么?今天准备又去哪里寻找古神呢?”

那人冷笑着言道,字字充满着戏谑。

他身旁的数位同伴也纷纷放声大笑起来。

褚青霄眉头紧皱。

这人他认得。

他叫李催安。

李催安,就是昨日来催着褚岳山搬家的县令管家李福的儿子。

两年前,褚青霄在桃花书斋有个同窗女孩叫芮小竹。

她模样清秀,但家境不太好。

家中有个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全家都靠她父亲一人做苦力维持,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后来大抵是太过操劳,她爹猝死在外面。

李福儿子惦记上了这芮小竹的姿色,欺负她孤儿寡母,拿了三百文钱就要强行将芮小竹纳为小妾。

褚青霄听闻这事,想要拉着同窗们前去阻拦。

可大多数人都畏惧李福是县令管家的身份,最后也只有褚青霄带着赵念霜去阻拦。

双方起了不小的冲突,褚青霄被揍得很惨,但却死死抓着李福的儿子,硬是拖到了洛先生从衙门请来褚岳山与捕头曹叔功。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李福也害怕群情激奋,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褚青霄却非得把这事闹到公堂,在好些个人证物证面前,县令也只能下令,将李福的儿子发配到暮州北部做了一年的徭役。

也正是因为这事,那李福便与褚青霄父子交了恶。

而在徭役那边吃尽苦头的李催安更是隔三差五的着褚青霄麻烦,只是那时褚岳山还是衙门中的衙役,李催安不敢太放肆,但如今褚青霄伤了那位在武陵百姓们交口称赞的祝渊大人,褚家失了势,俨然成了过街老鼠。

对褚青霄恨之入骨的李催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

面对李催安是故意挑衅,褚青霄心底十分恼怒。

但他更明白,现在他不能再给父亲和舅舅招惹麻烦了。

褚青霄暗叹一声,站起身子准备离开。

但李催安却并不准备就这样放他走。

他的眉头一挑,朝着周围同伴使了个脸色,几人顿时意会,快步走过来将褚青霄围住。

“李催安!你是要当街行凶吗?”

褚青霄故意将自己的声调拉高,想吸引路人的注意。

放在平日这是很聪明的办法,但……

褚青霄却低估了自己如今的名声。

周围百姓确实被他的高呼所吸引,驻足围拢过来,但却没有一人为他发声,反倒对着他指指点点。

嘴里说着的也只是一些丧气之语。

想来也是,谁会为了一个伤人的怪胎去得罪另一个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

在大多数百姓看来,这只是一场狗咬狗的戏码。

李催安长了记性,没有在这里动手,而是将褚青霄拖拽着拉入一旁的小巷。

……

砰!

伴随着一声闷响,褚青霄的身子被重重的砸在了身后的石墙上。

吃痛之下,他嘴里发出一声闷哼。

但他明白自己越是狼狈,眼前的混蛋便越是享受,于是他咬着牙,将那痛呼压了下去,然后抬头看向狞笑着走来的李催安。

“你想怎么样!?”他问道。

李催安的嘴角上扬,言道:“褚青霄,你害得我在暮州做了一年徭役,在那里小爷我每天都在干活!差点就死在那!你说我想干什么?”

褚青霄不语,只是盯着李催安,目光阴沉,并无惧色。

李催安伸手重重拍了拍褚青霄的脸颊。

“我现在要是杀了你,其实也并没什么大问题。”

“对于你这种祸害,武陵人巴不得你现在就消失。”

“但我觉得就这么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我就喜欢看着你现在这幅人人喊打过街老鼠的惨样。”

“小爷我心善,今天不想太为难你,你现在跪下,叫我一声爷爷,然后从我裤裆钻过去,我就放过你,怎样?”李催安面带戏谑的说。

褚青霄冷眸看着对方,嘴里低声道:“你做梦!”

“好!有骨气!”李催安并不恼怒,反倒拍着巴掌大声叫起了好来。

但下一刻,他的双眸忽然阴冷。

“可就是不知道,你这骨气还能值多少钱了。”

说罢,他忽然凑到褚青霄跟前,目光直直盯着褚青霄:“你爹和你那个赌鬼舅舅现在在城北的粮铺做工是不是?”

褚青霄闻言脸色陡然一变:“李催安!你要做什么!”

他的表现正中李催安下怀,李催安阴阴的笑道:“褚少爷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如今这武陵城可都害怕你得罪祝渊大人的事情而牵连到他们?”

“谁还敢让你爹和你舅舅在手下做工?”

褚青霄顿觉不妙,他紧张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李催安笑道:“我啊,就是看你可怜,所以让我家名下的粮铺招了你家父亲与舅舅。”

“如今这武陵城,也就只有我家能让你们这三条丧家之犬讨到几两碎银了吧。”

“你想要骨气,当然没问题,那日后你那为你散尽家产的父亲,还有你变卖祖物的舅舅可就得跟着你一起食不果腹了。”

“哦对了,忘了提醒你,就算他们现在不干了,他们负责搬运的粮食我只要让人改一改账目,就可以让他们再赔上几十两,甚至遭遇牢狱之灾。”

“而就算闹到衙门,你也应该知道,现在的武陵城不会有人为你主持公道的。”

说这些话,李催安看向褚青霄的目光更加戏谑无比。

如同砧板上的鱼。

再次看向褚青霄时,李催安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现在褚少爷可以做决定了,是要骨气呢,还是要那几两可怜的碎银?”

褚青霄双拳紧握,指甲深深的刺进手掌的肉中。

牙关紧咬,但又因为颤抖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双目泛红,看着李催安的目光仿佛有火焰喷张。

他很想用自己的拳头狠狠的招呼在眼前这张可恶的脸上,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算了……

但……

因为他的固执,他的父亲和舅舅,都已经失去太多了。

他们能为了自己忍气吞声,自己又怎么忍心让他们本就不堪的生活难上加难?

那一瞬间,褚青霄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他面色惨白。

痛苦、悔恨、迷惘、无助。

他内心在不停的责备自己,各种表情不断在脸上闪现。

忽然,他握紧的拳头松开了,眸中的火焰熄灭了。

这表情变化落在李催安的眼里,他知道褚青霄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灿烂。

“褚少爷,快些吧,我可没你这么空闲,待会我就得去粮铺查账了。”他带着笑意催促道。

周围的狗腿们,也狞笑着起着哄。

那些声音振聋发聩,仿佛要刺破褚青霄的耳膜。

褚青霄看着他们,仿佛间,又看见了一头头森白的阴兽将他包围。

它们带着垂涎与憎恶,注视着爪下的猎物。

他的脑仁开始发疼,那些破碎的关于死去的武陵城的记忆又开始翻涌。

就仿佛在等待褚青霄陷入疯狂。

他用力的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能再犯错。

他不能再让自己的父亲与舅舅因为他再遭遇不幸。

他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低下了自己的头,弯下了自己的膝盖。

向着李催安。

也向着这座与他梦中所见截然不同的武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