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在这武陵城中,未免也太恶贯满盈了一些吧。”

武陵城的一处小巷中,楚昭昭一边伸手摘下了自己头上的菜叶,一边向身旁的褚青霄抱怨道。

褚青霄苦笑:“我之前癔症发作,将祝大人打伤,从那之后城中百姓对我便如同仇人。”

“这事倒也不能怪他们,毕竟祝大人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

“什么不错的人?”楚昭昭对此嗤之以鼻。

褚青霄却道:“自从那位祝大人来了之后,他削减了城中赋税,近乎九成,又兴办了许多了善堂与学堂,这些都免费对无家可归之人与寻常孩童开放,你看现在的武陵城,街道上几乎看不到半个乞儿,这都是依仗着那位祝大人的仁政而来的。”

“武陵城中的百姓自然对其拥戴,我对他动手,自然也就免不了遭人恨。”

看褚青霄还有几分自责之色,楚昭昭顿觉火大:“你被人骂傻了是不是,跟你说多少次了,你没记错,武陵城就是被烛阴围困过,不然小师叔为何让我来接你和褚叔叔离开?”

“哪有什么祝大人?朝廷根本不可能派人来武陵城,而且就算真的来了,减免九成赋税。那我问你,大夏国库本就亏空多年,再就免如此多的税负,那文武百官的俸禄从何来?军饷从何而来?”

“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楚昭昭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不觉大了几分,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怒。

褚青霄顿了顿,没说话,沉默着低下了头,看得出他似乎并不愿意提及这个话题。

见他这般反应楚昭昭却是愈发的气恼,她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褚青霄大声质问:“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宁愿在这里做一个人人喊打的老鼠,也不愿意去相信我说的话!”

“你明明可以去救所有人的,为什么明明可以做个英雄,却非要在这里当个懦夫!”

褚青霄还是沉默。

好一会,他慢慢开口道:“我之前发病的时候,也曾有人说过与你一般的话。”

“他告诉我,只要找到我臆想中西洲剑甲们所用的剑,就可以证明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楚昭昭一愣,神情古怪的问道:“那找到了吗?”

褚青霄笑了笑,摇了摇头说道:“他骗走了我身上所有的钱,然后三天后被我舅舅从赌坊中撞见了。”

“我舅舅替我出气和他打了起来,可惜……没打过。”

说到这里,褚青霄顿了顿,他脸上的神情黯淡,眸中写满了自责。

“在开始的那段时间,我确实像是着了魔一样,疯狂的寻找能够佐证自己脑海中那些记忆的证据。”

“我就像身处在两个世界,闭上眼是武陵城的残垣断壁,尸骨累累,可一旦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万家灯火。”

“这让我几乎陷入疯狂。”

“我忽视了身边真正在乎我的人,我爹、我舅舅,他们为了我,一个丢了衙役的差事,还把辛苦大半辈子买下的房子拱手送人,一个把外婆留下的玉镯子典当。”

“现在的他们还得在米粮铺子出卖力气,为我挣钱治病……”

“甚至就连昨日我们相见时,其实我正在被李催安威胁,只是因为他家的米粮铺是现在唯一能收留我爹与我舅舅的地方,我就得给他下跪,任由他折辱。”

说到这里,褚青霄侧头看向楚昭昭苦笑道:“我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癔症不是癔症,可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拿什么去救别人?”

楚昭昭有些错愕的看着娓娓道来的褚青霄,之前,她大抵只是想着寻到这地界的秘密,以此逃出生天。

但此刻,她却忽然意识到,对于眼前的少年而言,这个荒诞的世界,就是他的全部。

无论这个世界现在多么不友好,但至少在这里,有爱他的父亲,有为他可以豁出性命的舅舅。

让他去寻找这里的秘密,就是让他亲手摧毁,他所认知的世界。

这很残忍。

而说完这番的褚青霄整理一番衣衫上的污渍,一扫之前的颓势,他再次看向楚昭昭,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说道:“谢谢你今天为我解围,但现在我得走了。”

“我想在今天找到工作,给爹和舅舅分担一些。”

说罢,他便迈出了步子。

楚昭昭终于回过了神来,她并不愿意放弃。

没理由因为心中的些许怜悯,便让她也被困在这个世界中。

她言道:“可如果你在乎的一切都是假的呢?有人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无论你怎么努力,一切都不会好起来呢?难道即使这样,你依然要待在这虚假的幻境吗?”

褚青霄抬起的脚,在那时悬在了半空中,仿佛凝固一般。

好一会时间,他方才喃喃言道:“可你没办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整个武陵城都没有我记忆中那一切痕迹,我是不会再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的话说罢,抬起的脚再次落下,就要离去。

楚昭昭见状似乎是憋不住心头的火气:“你站住!”

她大声说道,快步上前拦在了褚青霄的跟前。

“楚姑娘,我是不会……”褚青霄皱起了眉头,正要说些什么。

但这话才刚刚出口,就被楚昭昭打断。

少女在那时直视着褚青霄的双眼,沉声言道:“我能证明!”

褚青霄一愣,但旋即苦笑道:“姑娘,我用了三个月时间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你拿什么证明?”

楚昭昭在那是眯起了眼睛,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袋子,在褚青霄的眼前晃了晃。

叮当的脆响传来。

那是银钱碰撞的声音。

……

“你的记忆琐碎。”

“我们要弄清真相,就是得先弄明白,烛阴围城之后,武陵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我认为,我们拯救武陵城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先得找到你的那本孤城手札!”

楚昭昭靠着一日一百文钱的天文报酬,在得到褚青霄那里等到帮助他的应允后,显得格外兴致勃勃。

她斗志昂扬的给此次行动冠以了拯救武陵城的名号,同时定下了第一步计划。

褚青霄对此兴致缺缺,他不清楚楚昭昭到底是不是天悬山的弟子,也不明白她的目的是什么。

对此,他不愿多想。

不过,虽然褚青霄心头这样想着,但本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念头,他还是领着楚昭昭来到了自己曾经的家。

“这里就是你家?”方才走到白水街,楚昭昭目光落在了街道中央一处高大的宅门上。

“旁边那个。”褚青霄却摇了摇头,指向那宅院旁,一座矮小的门楣。

“就这?”楚昭昭有些惊讶,今日一早,与褚岳山解除误会,跟听闻楚昭昭是天悬山来的后。

褚岳山便是一阵吹嘘,从资历到眼界,再到这些年如何在武陵城受人尊敬,说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从其中最让他的得意便是这位于闹市的宅院,更是屡屡提及。

这当然确实有作为男人的虚荣心作祟的缘故,但更多却是害怕自己从小带大的赵念霜,在天悬山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人欺负。

虽说,自己的本事,比起天悬山,那不过是九牛一毛。

可他能做的大抵也只剩下这些了。

也因为如此,所以楚昭昭下意识的认为,这被褚岳山屡屡拿来彪炳的宅院,应该有着高墙大院……

“白水街是武陵城的闹市,地价昂贵,衙役一年到手的俸禄不过四五十两,我爹一个带着我和念霜两个孩子,该上的私塾,该学的拳脚一样没落下,十来年,能攒下买这院子的钱已经不容易了。”

褚青霄大抵是看出了楚昭昭的疑惑,他低声说道。

“那倒是,不过褚叔叔和小师叔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抚养小师叔长大呢?”楚昭昭问道,而在提及小师叔三个字眼时,这少女的眉宇间,闪过的是发自真心的仰慕。

但并不把对方这天悬山弟子的身份当真的褚青霄,不曾理会对方的提问,只是迈步走向那处宅院。

楚昭昭见状撇了撇嘴,有些不满的嘀咕道:“喂!你可别忘了,现在我是雇主!”

褚青霄并不理会身后女孩的叫嚷,他走到了自家的曾经的房门前。

看着熟悉的房门与院墙,他的心底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于那时,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敲响了房门。

这小院如今已经是县令的产业,他并不确定有没有人看守。

几下之后,他便不再敲门,而是站在一旁安静等待。

楚昭昭显然是个急性子,她抬头打量着不高的院墙,心底已经盘算着怎么翻墙入院了。

但这时,一阵脚步声忽然传来。

在门栓拉动的轻响中,院门被人缓缓从里打开。

一位老者探出了头,他有些睡眼朦胧,一边揉着眼角,一边不耐烦的说道:“这房子换人了。”

但这话刚刚出口,他便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老人一个激灵,打了个寒颤:“你……你来做什么?”

他说着就想要关上这房门,那模样看上去生怕与褚青霄多待上一会,就会被邪祟缠身的架势。

褚青霄见状赶忙伸手抵住了房门,苦笑道:“老先生,你莫怕,我只是回来取些旧物,并无歹意。”

“旧物?我都给扔了……”老人面露苦色,小声说道。

“扔了?为什么扔了?”一旁的楚昭昭听闻这话,顿时按捺不住,瞪大了眼睛便走了上来。

老人愈发的心虚,小声嘀咕:“都说褚公子找了邪物,那些他用过的旧物,谁说得准有没有沾染邪祟?”

“我一个人看院子,怕得很,就一并给扔了。”

“你这老不羞!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楚昭昭怒不可遏的就要上前理论。

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得老人连连退后,褚青霄见状赶忙伸手将之拦住,老人也趁着这个机会,忙不迭的合上了房门。

“你这让他走了,咱们哪里去找手札!?”眼看着那老人躲进了屋中,楚昭昭顿时有些气急败坏。

“你恐吓他有什么用,他只是个看门的,畏惧鬼神也只是人之常情。好好问问他把东西丢在哪里,才是补救的办法。”褚青霄好心劝道。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楚昭昭自然也听得明白。

可就是看不得褚青霄这忍气吞声的模样,冷哼一声,撇头看向一旁,嘴里嘀咕道:“咱们可说好了,你要是办不好事,我得扣你工钱。”

褚青霄无奈的笑了笑,也不再争辩,转头看向房门,伸手便要再次叩响。

可手还未落在门板上,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了拉。

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位虎头虎脑的男孩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的身后,见褚青霄转过了,男孩咧嘴一笑,露出牙齿上,缺了颗门牙。

“刘裴。”褚青霄认出了对方。

“青霄哥哥,跟我来。”男孩笑着说道,拉着褚青霄就要离开。

褚青霄一愣,赶忙苦笑道:“小裴,青霄哥哥今天有事,改日再找你玩。”

但刘裴却像是没有听到褚青霄的话一般,拽着褚青霄就朝着一旁自己的房门前走去。

褚青霄有些无奈,他歉意转头看向楚昭昭,唯恐这风风火火的姑娘,又动了气,对刘裴这小孩子出手。

可奇怪的是,当他看向楚昭昭时,这女孩正眉头紧锁,死死的盯着刘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褚青霄就这样被刘裴拉到了自家的房门前。

吱呀——

有些老旧的房门被推开半边,发出一声宛如朽木被锯开的刺耳声响。

天虽然因为一直不曾停歇的雪而有些暗沉,但刘家的小院,却比起这灰蒙蒙的天色,还要阴沉几分。

瞩目望去,狭小的过道幽闭拥堵,暗沉沉的不见半点光亮,以至于根本看清前方的情形。

那深处的黑暗浓郁得仿佛是活物一般,在那处蠕动、翻涌……

就像是一条通向地狱的长廊,直抵不可名状的深渊。

褚青霄都不免一愣,心底莫名有些发怵。

但身旁的男孩却似乎并不觉得异常,他站到了屋中,身形与那黑暗重叠,交融。

“青霄哥哥,来啊……”

“你快来啊……”

“你快来啊……”

他稚嫩的声音响起,在黑暗的过道见荡起回音。

而回音,又激起回音。

来回重叠,交织不歇。

他朝着褚青霄一个劲的招手,黑暗中的脸嘴角上扬,勾起一个诡异且夸张的弧度。

褚青霄觉得头皮发麻,整个都僵硬在了原地。

咚。

咚。

而就在这时,一道沉闷的脚步声忽然从屋中传来。

褚青霄抬头看去,只见一道高大的黑影从黑暗的深处走来。

他身材魁梧,每一步落地,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声音就像是拥有某种魔力,穿透褚青霄的耳膜,直抵他的心脏。

他的心脏,随着脚步声而不断颤抖。

阵阵比起外面的风雪还要冰冷的寒意袭来。

那感觉就像是在那诡异的梦魇中,褚青霄曾见过,被烛阴驱使的阴兽。

他们高大、冰冷。

残忍且邪恶。

褚青霄的瞳孔开始剧烈的收缩,脑海中关于阴兽肆虐的画面又开始浮现。

而黑暗中的身影却一步步靠近,脚步声也愈发的沉闷。

很快他越过黑暗中的刘裴,走到了房门的门口,一只手也在这时伸出,似乎是想要将褚青霄拽入那恐怖的黑暗。

那一刻,褚青霄如坠冰窖,身子颤抖,却又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黑暗中手距离他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