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

到底有多长。

长到能让城池消亡。

长到能让黄土覆骨。

也能让一个人,忘记过往,隐姓埋名,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活上一遍。

那时间久到,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忘记了那些过去,以为那些过往,只是一场不真切的黄粱大梦。

可当有人将那个被埋藏的名字喊出。

那些被他精心遮掩的东西,终究会如逃出地狱的恶鬼一般,从坟墓从爬出,汹涌而来。

那些东西,会如洪峰过境淹没一切,将他又拉回那个不愿被回忆的地狱中!

……

蒲子晋的脸色开始发白,拿着笔的手颤抖得厉害,他赶忙用另一只手将之握住。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的体面,可声线中包裹的颤音,还是让他此刻内心的惶恐,昭然若揭。

褚青霄看着他,夜色虽暗。但或许是神血的缘故,他的视线却丝毫不受影响。

他神情复杂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脸上多出了些许褶皱,两鬓也生出了银发。

但他还是认出了他。

他叫李在山。

是曾今武陵城中的衙役。

自己父亲的同僚。

与自家父亲关系极好,对自己也颇为照顾。

褚青霄其实是不愿意相信蒲子晋就是李在山的。

但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被湮灭,随之涌上心头是难以遏制的怒火。

“庆元十一年,三月。”

“西洲剑甲鹿焕、白戌边等十二人,护送衙役李在山带县令官印出城求援,却一去不返,了无音讯。”

“致使武陵城孤悬南境,数月无援,最终城破人亡。”

“李衙役,你不觉得你该给他们一个交代吗?”

褚青霄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在那时幽幽言道。

而随着那过往的秘密被一语道破,蒲子晋的身子一颤,未有应话。

“为何如今的大虞天下将当年之事定义为剑甲叛乱?”

“又为何你明知真相,却能缄默不语?”

“还有当年护送你出城的鹿焕、白戌边等十二剑甲又身在何处?”

褚青霄压继续发问。

这一个个问题,就宛如一柄柄利剑,让蒲子晋的脸色一息难看过一息。

他身子的颤抖愈发的明显。

那是被自己精心掩盖了十余年的秘密,就这样被人用平静的声音撕开,陈于台面。

他变得惶恐。

变得不安。

变得狼狈且不能自已。

他下意识的想要逃避这个问题,可对方那阴冷的目光,让他收敛了这样的心思。

“我……”

“我只是一贩夫走卒,岂能由己……”

“武陵之事,乃是有贵胄操控,我若敢道出实情,便唯有死路一条!”

蒲子晋颤声言道,带着几分哽咽。

但言辞闪烁始终不愿提及重点。

褚青霄眉头一皱,寒声道:“贵胄?哪个贵胄!?”

蒲子晋脸色苍白,再无今日在外,那万民拥戴时的从容,反倒狼狈不堪:“我若是供出其人,便断无活路可言……”

“你若不言,现在便没有活路!”褚青霄言道,他的周身,那可怖的气息再次翻涌。

说罢这话,他又瞟向屋外,不远处一处厢房中,任由烛火明亮,他的双眸眯起,又补充道:“当然,也包括,你的妻小。”

这话一出,蒲子晋脸色骤变,他看向眼前之人,这才发现他的身旁竟然还站着两道身影。

这三人能不知不觉的出现在他的书房中,身手定然不凡。

意识到这一点的蒲子晋,情绪顿时有些失控,他站起了身子,高身言道:“这事和他们无关!”

但他对自己家人的关切却并未感动褚青霄,这反倒有些激怒了对方。

“是的。从武陵城逃出来时,你还没有妻子,他们是你在武陵城之后遇见的人。”

“你当然不会将这般龌龊的往事告诉他们!”

“在他们眼里,你是个完美的父亲与丈夫!他们当然与此事无关……”褚青霄也站起了身子,他这样说着,迈步缓缓走向蒲子晋。

他盯着蒲子晋,仿佛野兽,又仿佛恶鬼。

目光残忍、凶厉又冰冷。

那感觉于蒲子晋而言,就像是再次回到了十二年前的武陵城,被那可怕的阴兽凝望时所生出的恐惧。

“但……”

“武陵城中四万百姓,八千剑甲,他们没有在乎的妻儿吗?”

“他们当然可以死在烛阴的手下,可凭什么,他们要被冠以如此恶名,被世人唾骂!?”

“周衙役,四万八千的冤魂在看着,你的妻小在他们面前,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褚青霄幽冷的声音,让蒲子晋身子一颤。

他刚刚站起的身子,又一次跌坐在了地上,他从褚青霄的目光中,看到了滔天的恨意。

而在那样彻骨的仇恨之下,他确实能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来。

他仿佛被人抽走了浑身气力一般,脑袋垂了下来,在一段死一般的静默之后,他终于言道“是罗夏!白陀县县令罗夏。”

“当年我随十二位剑甲一同出城,十二位剑甲冲杀途中死伤过半,而白陀城是当时距离武陵城最近,并且有军队驻扎之地,我赶到白陀城时,随行的剑甲只有五人存活!”

“我带着县令官印去见罗夏,可话出口,县令府中便有甲士杀出,当场将包括鹿焕、白戌边等五位剑甲斩杀。而我也被押入大牢……”

“被各种酷刑折磨了足足数个月,要求我在他们准备好的供词上签字画押……”

“我也有心抵抗,但……”

“但那滋味真的太生不如死了一些。”

“加上最后,州牧派人允以我活路,让我可以改名换姓,以现在的身份活下去。我……我……”

褚青霄的眉目阴沉,他的手中一柄断剑伸出,抵住了蒲子晋的咽喉:“所以你就苟且偷生,将救你于水火的西洲剑甲污蔑为乱国的叛徒!”

“然后自己享受这荣华富贵!!!”

褚青霄怒从心头起,手中的断剑作势就要再递进几分。

一旁的楚昭昭看着怒火中烧的少年,看着他双眸中近乎狰狞的火焰。

她有些心疼,她也能够理解。

只是,她觉得将一切怒火宣泄在蒲子晋这样的人身上,却多少有些不妥……

她更担心,这样恨意,会吞噬掉褚青霄的本心……

而面对褚青霄的质问,蒲子晋却也同样愤怒了起来。

“你以为我想要这样的荣华富贵吗?”

“这么多年来,只要我一闭上眼,看见的就是那些武陵城的冤魂!”

“可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介草民,杀不死烛阴,也斗不过朝廷!”

“难道,我只有死在十二年前,才是对的吗?”

“可就算那样,又能如何?”

“那时武陵城已经城破人亡,我就算抵死不从武陵城的百姓与剑甲,就能死而复生吗?”蒲子晋高声的质问道。

但说道这里,他的脸色一黯,又涌出几分愧色,他低下头颤声言道:“我只是不想要毫无意义的死去……”

“难道这也有错吗?”

提剑欲刺的褚青霄在那时一顿。

他看着眼前双目通红的男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愤怒源于对自己以及武陵城死去之人的遭遇的不满。

而眼前的男人,对于那场悲剧而言,不是凶手,甚至都不能算是帮凶。

他只是个无力阻止一切,所以沉默旁观的可怜人。

或许,念霜也是因为这样,方才也选择沉默。

你没办法要求每个人都悍不畏死,更没有办法要求每个人都可以为了根本无法抵达的目标而牺牲自己。

面对那样强大的存在,寻常人的妥协又怎能苛责。

蒲子晋却并不知道此刻褚青霄心头所想,他只是觉得自己死期已至,他低着头喃喃言道:“这些年,我一直心怀愧疚,时常在夜里辗转,有时候一闭上眼,看见的就是那个血雨纷飞的武陵城。”

“所以我努力让自己做个好官,不是因为我是什么好人,只是因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身上的罪孽减轻些许。”

“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蒲子晋说完这话,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

他能说的话,已经说尽。

此刻他的性命,全在身前之人的手中。

这三息不到的时间,对于蒲子晋而言漫长如三载春秋。

褚青霄看着眼前这张数息却又陌生的脸,神情有些挣扎。

一旁的楚昭昭与宋清清却都将目光落在了褚青霄的身上。

楚昭昭有些紧张。

她有些害怕褚青霄就这样将手中的剑落下。

而宋清清却始终面色如常。

直到数息之后,褚青霄收回了剑。

楚昭昭见状长舒了一口气。

宋清清却只是挑了挑眉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褚青霄一眼,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褚青霄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在沉默数息后问道:“那那些于后从武陵城逃出来的人呢?”

蒲子晋警觉的看着对方:“你……你想要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褚青霄寒声说道:“我要他们的名单!”

“我所知不多……”蒲子晋有些犹豫。

“那就写你知道的!”褚青霄言道。

蒲子晋面露迟疑之色,但见眼前之人目光如炬,终究不敢多言,双手打着颤,在那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名讳以及他们如今所在的地界。

身前之人亦在落笔之后取走了那宣纸。

蒲子晋摸不清对方的心思,只是僵硬着身子低着头。

许久,前方再无半点响动,当他再次鼓起勇气抬起头,却见前方黑暗一片,已无人影。

“那就珍惜这条命吧。”

“那是剑甲们用命换来的。”

对方的声音却在这时传来。

蒲子晋一愣,回过神来的他,长舒一口气。

但心中的恐惧却并未散去,直到好一会的光景。

他点燃了烛火,在书桌上呆立许久,忽然的目光一凛瞥见了不远处的地上似乎多出了些之前并不存在的东西。

他走上前去,将之捡起。

那是一枚血色金属制品,像是某种甲胄身上的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