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总军的第一位爱人就死在海妖卢底二代的刺须之下。三处重伤,贯穿腰腿,毒液渗透,救活也是半身残疾,废人一样。更何况当时的战斗环境容不得救人,救一人便要牺牲掉更多兵将,同时让海妖再次逃脱。在那种危急两难的情况下,总军选择,放弃。

最终,卢底二代被成功剿杀,更多人活下来,唯独,馥远棠失去了携手同行七年的爱人。那一年,他二十六岁,任职总军三年。

卢底三代是二代的漏网之子,这些年海征军一直在追剿。海妖有一个特性,与人交手次数越多,越是狡猾,逃脱追剿沉潜在卢底海沟之中,更让三代蓄养了强壮的身体。去年,是它的首次繁殖期,在北海又是一场大战。好在,这一年之内,其后代被追剿干净,未有残活。此前,老洛正是在追剿其后代时,登上一座孤岛,这才发现了逃亡多年的鬼猡海盗,即馥远棠的生父。

今年,只要在其繁殖前杀死卢底三代本身,这片海域就清净了。若不能成功,此后每一年的对抗都将难上加难,耗费的兵力也将更多。

总军受伤休战之后,就一直在布署今年的作战计划。因为去年剿杀其后代较多,研究院获得了大量妖血样本,这为海上猎捕提供了很大帮助。投放去除掉异变因子的妖血,引其出海,倾力围攻,是最佳作战方案。当然,同样危险重重。海妖的刺须可伸缩,最长能达二十三米,即便站在船上最中间的位置,仍在其攻击范围内。更何况,它还有足够的力量掀翻整条船。

最重要的是,这只海妖很容易就能凭借气味找到猎物。与卢底三代交战多年,又曾被其所伤,在海妖眼里,馥远棠这个总是想要杀了自己的人类就是它的猎物,像海底的鱼类蟹族一样,都该被它吞掉。

南樱在紧张之余,通过洛林卡教官了解到许多之前的事。他现在最担心的,反倒不是先生能不能一战胜出,杀死海妖,而是……身在孤杀号首舰上的擎院长。

先生曾言……世间最可怕的永远都是人心……自己被注射与其他人不同的基红素,一定是擎朗所为,而出发前夜那场艳局,又是先生暗中策划。如此一来一往的报复,此刻,擎朗在孤杀号首舰上面,身边又带着研究院的亲信,孤杀号真正的舰长雅爷又不在。先生岂不是身在狼群之中……

南樱一手扶住栏杆,一手举着望远镜紧紧锁住孤杀号。只要能看见先生的身影,心就安宁,被海浪或其他舰船挡住,又会立刻惶惶。可无论怎样担心,他都知道,自己没办法过去,也不能过去。总军的心不能在战时受到任何干扰,后方稳了,前方才能更稳。

就这样,耗战了整整七个小时,舰队前行,拜野号就保持距离远远跟行。从白天战到夜幕降临,终于,除了海潮声,再听不见战舰的炮火声,也再看不见卢底三代海妖进击的刺须,两百余艘船同时向海里抛洒消解异变因子的药液。南樱已然僵麻的手臂仍在支撑望远镜,探寻着先生。

可是……再看不见……孤杀号返航……仍是不见……南樱感觉快要窒息了。

拜野号追随孤杀号返回北海特训营,船行了整整一夜,老洛收到孤杀号传来的消息后,面色一直沉郁,南樱都不敢多看他一眼,生怕在他脸上看到哀悼的神情。

天亮了,孤杀号先行靠岸,拜野号大约还要五分钟才能抵达北海军港。老洛一直站在船头,迎风遥望着岸上,南樱与他并立,想问却不敢。

老洛先开口道,“南樱,你已经通过考核,能在第一期深海特训就完成七日封闭,恭喜你,正式成为海征军的一员。”

南樱并不为此感到欣喜,此时此刻,结发爱人生死未卜,若真有事,那他加入海征军的意义又何在?

……先生离不开这船板,我就踏上来……如今,他上船了,可先生呢……

南樱想问,仍是不敢,就只嗯声回应老洛。

洛林卡接着说,“你是第一个能在首次深海特训达标的兵,怎么,死都不怕,心里有话却不敢说?”

南樱的心思被看穿,被挑明,可他还是没有勇气问出翻搅在心里的那句话……先生,是否无恙……

拜野号靠岸了,在停稳的一瞬间,老洛不问自答,告诉将要冲下船的南樱,“总军,命危。”

老洛不是个文人,又来自西陆,但他学着东陆人,说出“命危”二字,这怕是一个军人对长官最真切的敬意了。

南樱冲下船的一路,奔向营地的一路,这极其沉重的“命危”二字一直萦绕在耳边。泪水被风冲刷着,铺开满面。他的脚步不能再快了,再快就要摔倒了,摔倒就怕难见到先生了……

心的指引,让南樱用最短的时间来到先生身边。

见到平躺在病床上的爱人,南樱的泪水再不能断,可他要压着声音,不能扰到先生。颤抖的手也不敢轻易触碰,他不知道先生伤在哪儿,他怕自己紧张的触摸会加重伤情。

……先生……棠……棠先生……南樱一遍遍在心底呼唤着,他多希望,下一刻先生就睁开双眼,暖昧地看着他,轻声唤起……樱……自己习以为常的名字竟会被棠先生唤叫得这样甜,那是只有樱能闻到,只属于樱的甜味。

馥远棠的伤在孤杀号上已然处理过,上岸后便一直昏迷着,时不时医护来照料,南樱就会被暂时请出病房。

如此,在北荒特训营呆了整整一天,不见先生醒来,南樱也没心情吃饭。

坐在病房外候等的时候,常与同来了,递给南樱一瓶特训时饮用的能量剂,“你这是要把自己饿死呀。”

南樱伸手接过,说实话,他真感觉不到饿,整颗心都铺在先生身上,身体的其他部位全被无情的忽略并抛弃了。可想要拧开瓶盖,才发现手上已然没了力气。

常与同又拿回瓶子,拧开了递回去,随后坐到南樱身边的长椅上。

四个月特训,南樱对常与同并不陌生,算不上深交,但常与同会偶尔送些关怀,特训过程中,南樱若遇到麻烦,常与同见到便会伸出援手。没有多刻意,只是顺便。南樱看得出他喜欢擎教官,也常听兵友们私下议论……同子逮着机会就去搔扰艳教。

按理,南樱对这种人本该厌恶,可常与同平日里为人仗义,调戏艳教又好像在为受苦受难的兄弟们打抱不平,这反倒让人恨不起来,甚至会蛮喜欢,并且支持他。

此刻,常与同就坐在身边,南樱想起之前心中的猜测,便试着问道,“你,是总军选上来的兵?”

常与同未加隐瞒,很自然的应了一声,“嗯。”

“那你,参军之前就认识总军?”南樱接着问。

“认识,我堂哥不是他手下的兵嘛,见过两面。”常与同答。

“什么时候的事?”南樱又问。

常与同一愣,“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他没明白南樱问的是什么,又想得到什么答案。

南樱索性不再藏着,把话挑明了说,“你认识总军在先,还是擎朗在先?总军如何知道你喜欢擎朗?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是吗?”

常与同是个聪明人,听到这几个问题,便瞬间解意。但他确实是个聪明人,不会冒失到该闭嘴的时候还口无遮拦。

常与同看了一眼空荡的走廊,又向病房门看去,最后,转回头面向南樱,说道,“这几个问题我都不能如实回答,索性就不说了。但,你确实应该为了总军好好吃饭,你要是倒下了,总军可能真就醒不过来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常与同说完,起身,“樱,保重自己。”

恍然间,这最后一句,仿佛是先生在耳边说,特训前分别时那句……樱……保重自己。

常与同离开,南樱仔细回味着他最后留下的话,以及他为何在这个时候主动来找自己,送水只是借故,送话才是关键。

病房里面,大概要半个小时,医护才会出来。南樱来到走廊尽头,推开窗,倚靠着,望向窗外正对的海滩,再远处便是北海军港的码头。

洛林卡教官正站在码头上,好像在目送谁离开,往海上看,极寒大陆研究院的船正在驶离港口。收回目光,常与同从老洛身后追跑上前,没敢越界,就只站在老洛侧后方,远远看着研究院的船渐行渐远,消失在水天相接处。

擎朗,走了?总军,伤重……这架势,怎么看都像是阴谋得逞,畏罪潜逃。

南樱正思索时,走廊里忽然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来者不下十人。回头看,雅爷为首,又是一袭仿着先生的长衫,换了颜色,幽幽蓝绿,间杂青黄,配了一条长及腰处的翡翠多宝压襟,加上带风的步伐,更显贵气十足。

雅爷带人直奔先生的病房,南樱下意识冲过去,赶在他们进去前拦在门外。

“先生在休息。”南樱饿着,气力不足,可还是提着全身的劲儿拦截这股强硬的势力。

雅爷声音低沉,同于往常,说道,“奉命来接总军。”

“奉谁的命?”南樱冷着脸色问。

雅爷一时无语,未开口前,南樱又问,“接总军去哪里?”

先后两句,竟把雅爷堵在门口,进退不是了。

巴雅那塔叹口气,随即笑道,“总军夫人,你若想总军醒过来,就不要耽误时间,北海营地医护条件有限,总军再这样昏迷下去,三天必然丧命。当下,最重要的是将总军护送进京,杏林院最好的医护都在上京候着了。你问我奉谁的命,那我告诉你,奉的是海征军全体军人的命。”

雅爷的话掷地有声,可南樱不得不防,不是没有理由怀疑……护送总军进京……不就是到了潘仁驰的地盘儿。总军不醒人事,到了上京,还不是雅爷和潘仁驰说什么是什么,这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我不同意。”南樱反驳道,“总军是海征军统帅,也是我合法婚配的爱人,他眼下昏迷,我便有权替他做主。不去上京,你把最好的医护调到观火城,总军需要回家养伤。北冥军在观火城的所有兵力都要撤走,另外,让终南府御座眉孝正大人全权接管观火城的一切事宜,并护送总军母亲眉海宁和其子傅遥回观火城傅氏老宅。就这些,有其他要求,想起来再通知你。”

雅爷愣着听完南樱一席话,从表情能看得出,该是在心里暗道,这位总军夫人还真难应付。未再多费唇舌,雅爷说了声,“知道了。”

没见着总军,在夫人面前吃了闭门羹,这倒是雅爷此生头次遭遇。来时步步生威,走时连那地板都不再吱吱作响,配合着皮鞋谦恭了许多。

看着这群人走远,南樱长长松了口气,终于,感到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