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先生若同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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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船上的最后一顿家宴,巴雅那塔也在。南樱给婆婆眉海宁盛了一碗羹汤放在面前,傅遥见了,竟也盛一碗放到樱叔叔面前。
雅爷得了趣,道,“总军,你这母慈子孝媳妇敬,日子过得可是比谁都舒坦。”
“见不得总军舒坦。”馥远棠用略微上扬的语气回了一句,想起件事儿,问道,“莫西地那可还有名额?”
雅爷抬眼看向南樱,了然,对总军道,“这得问裳凛。”
馥远棠猛然想起,“你不说我倒差点儿忘了,裳凛负责征兵,什么时候换了职能,改抓……”眉海宁在,馥远棠收了海盗二字,反正雅爷明白,续问,“我授权过?”
“这得问总军自己。”雅爷吃完了,撤了餐布,很是金贵自己这身长衫,起身,临下桌前,又补了一句,“总军,除了莫西地那,还要属东陆参军名额最多,更何况各国偏向不同,莫西地那的兵太野,让你媳妇跟他们肉搏,你不心疼?”
雅爷又看了一眼南樱,推了下银边眼镜,踩着船板,吱吱离开。
馥远棠陷入了沉思,他当然比雅爷还清楚各国的情况,但肉搏与智斗比起来,他倒宁愿选择前者。肉搏,拳拳在明,智斗,箭箭在暗,前者最多伤身,后者容易丧命。如果两者都不选,南樱就要像母亲一样,只能在陆上每天盼着一个遥遥无期的见面。
饭时,再无多言。南樱看得懂先生在为难,并且是因为自己。他不会问,只静静看着手上那枚与海同色的戒环,这是定海石的心,当然能给他力量。
再有一个时辰就要上岸了,近海,总有鸥群低空盘飞,绕船嬉戏,偶尔两只住脚在船舷上,亲啄一番,再比翼离开,羡慕的自是船上看风景的人。
馥远棠独自站在船头,倚着栏杆,心中所思所想怕是他三十八年来最难的抉择。即便,十二年前,第一位爱人离开时,让他选择救与不救也不曾像今天这般困惑。他知道,自己对南樱不再只是动心,而是三魂七魄都被那妖精牵走了。身为总军,这很危险。
南樱在舱里陪母亲闲聊过一阵,之后出来寻先生。远远看见那高大的身影靠着栏杆,矮了些许,他竟心下一沉,说不清什么滋味,便缓步迎了上去。
从身后环抱,南樱的双手在腰前扣住时,馥远棠才回过神来。转身,轻吻,顺势将南樱揽在胸前。
良久,未言,只听着浪声,鸥鸣。原来,在海上,风也是可以被听见被看见的,在浪花里,在羽翅间,在船舷上,处处都有风留下的痕迹,像岁月时光,转瞬即逝。
“樱。”
先生的一声唤名,让南樱嗅到了离别的气息。
其实,当他见到孤杀号舰队霸行海上的时候,见到那些凶煞般的军人在先生面前躬身臣服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短暂属于自己仅不到四个月的神,要回归神位了。先生要回到他来的地方,大海是他的领地,他亦是那海界霸主,三陆海征军统帅,馥远棠。
“樱。我该告诉你我的身份了。”
“我可以说不想知道吗?”南樱看向先生的眼神竟有些委屈,像犯了错的孩子对家长说……花瓶不是我打碎的。
馥远棠笑着牵起南樱戴戒环的手,肯定地说,“不可以。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必须知道,逃不掉的。”
“没想到做先生的人还需要这么大勇气。”南樱狠狠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来,“你说吧,我做好准备了。”
馥远棠又笑,禁不住地笑,这小孩子……他怎么舍得放手让他去面对残酷,虽然那些挑战他早在十九岁时就经历了,可对自己算不得什么,对爱的人却如同掏了自己的心肺。
馥远棠也一时没了勇气直视南樱清澈的双眸,半转过身,面朝大海,尽量想着那期盼的远方不算遥远。
“樱,他们叫我总军,是三陆海征军的总军。”
馥远棠握着南樱的手,借着海浪蓬勃的力量,讲起海征军的历史。
“海征军是染凰王征战西陆时建立的一支海上军队,第一代海征军总军统帅就是王后白景华。这支军队不在任何国家管制范围内,由三大陆各国选拨上来的精英军将组成。海征军有自己的任务职能,不参与各国内政纷争,却有权出兵镇压各国叛乱。这也是潘仁驰想更替东陆政权却一直忌惮于我的原因。”
南樱靠近些,认真听着馥远棠的每一个字。
“我十五岁进入北冥军,十七岁升任统帅,十九岁通过选拔正式加入三陆海征军,二十三岁成为海征军总军统帅,直到今天。”
这每一个字果然需要认真来听,细细来想,馥远棠的经历大概是任何一个人都忘尘莫及的。二十三岁就统领世界军队,成为超越各国首领的人上人,南樱终于明白,为何在先生面前,东陆的所有人全都像被踩在脚下一般。当然,他还不知道,这支传承逾千年的海上大军究竟是什么样的规模,目前所见孤杀号真的只是冰山一角。
馥远棠接着说道,“有关海征军的其他,职能,建制,规模,这些连军将亲属也无权知晓,我只能告诉你,在三陆海征军,没有国界之分,它像神一样在守护大陆,守护海洋,守护整个世界,人类以及人类之外。”
这句话虽未言明海征军的具体职能,但简短几字,大陆,海洋,整个世界,人类与人类之外,就如此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南樱回想起之前课上,先生留下的那句……向自由,一念出,山海无阻……
初闻,只觉得这句话很酷,像先生一样没有边界。再回想,那言中之自由,当真没有边界,人类与人类之外,即为所有,无论生死,黑白,对错,都在其中。
一瞬间,南樱似乎懂了,又似乎更迷茫了。人类与人类之外,以自己现在的认知,能理解的一定不是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樱,你要想知道更多,就必须成为海征军的一员。”馥远棠转回身,渐近的海岸或许给了他信心,直面,凝视,等着南樱给出答案。
这一句又不曾用询问的语气,这是馥远棠的霸道,他想要的,他决定的,不需要再问,当然,他知道南樱会与他同样想法。哪怕在南樱身上看到一丝游离,他也不会如此霸权。
南樱用明眸迎接着馥远棠那双初见便觉得暖昧的双眼,“先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他的回答很认真,很确定,“先生离不开这船板,我就踏上来。”
船靠岸了,震动的力量将二人推到一起,紧紧相拥。
海很大,辽阔无边,南樱的路很长,但有馥远棠陪在身边,不会漫无尽头。
……
回到礼神殿,三月二十,二十一补上地志课,心论课,四月初九,剩下的两堂史学课并作一堂。
地志课上,馥远棠为学子们详细讲述了建国初年曾盛及一时的锦香敬神礼,后来因为破坏山林环境被废除禁止,由“恭林寄福礼”取而代之。
这堂课,兢兢业业的老先生只想告诉年轻的学子们,“大地是人类生存的依赖,探索与扩张是人类的天性,若想得到天性的自由,就必须保护这份依赖。”
否则,自由终将无土可依。
心论课,先生谈及死亡,讲述见过的死亡。一直不笃信轮回的馥远棠,在见到父亲母亲生离死别之后,竟也愿意去相信,那不知来处的名字或许真的来自前世。
若有前世,今生,来世,那么死亡,就不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存在。
这两堂课结束,馥远棠带南樱前往苍谷平原,去最近一处北冥军特训斗场,他要为小孩子补上漏掉的火/枪课。
一直到史学课之前,他们都会住在斗场附近的行馆,怀谷别苑。
白日练枪,晚间接着练。南樱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劲儿全使出来,竟闹得老先生有些吃不消了。
几轮下来,馥远棠拂着南樱的鬓边,拂着拂着,手上就湿了,这泪来自眼角。
“樱。”馥远棠颤着声音唤他。
南樱的泪水再控制不住,流下来,湿了枕巾和先生的手指。
抽泣声中,他讨着什么似的,说,“我就最后在你面前再哭一次,就这一次,这样,等你走的时候我就哭不出来了。”
南樱说着,蹭着身子抱上来,把头埋在馥远棠怀里。他感觉自己特没出息,又在先生怀里哭了,哭得不像女人,只像个孩子,被老人家宠坏的孩子。
馥远棠拍着他,“不怕,生死都不能分隔真正相爱的人,更何况是暂时的分别。先生会在,一直会在樱身边。这一世,同生同死,永不离弃。”
浸在先生的味道里,哭过好一阵子,南樱感觉心都被自己哭肿了。
馥远棠扶正了他,很正式的面对着,“樱,有话同你讲。”
眼泪已干,流在脸上的残迹紧涩着肌肤,南樱睁着红肿的眼睛看先生,那模样入了馥远棠的眼,刚刚还坚定的心瞬间又软沉了。
在东陆这场政局变动中,有多大胜券保南樱无恙,馥远棠自己也不知道。就像每次海上任务,执行之前没人知道有无生还之机。如果没有遇见自己,南樱该会走平常人的路,学满,出寺,入府为官,找个还算喜欢的人携手余生,这对他来说是平安,是稳定,是小日子里的祥和喜乐。但遇见先生,南樱的命运就改变了,他必然会被卷入先生所在的漩涡,就像之前被染尘当作人质。
南樱是馥总军的软肋,已然既成事实,先生也因此在有些人眼中不再无敌。
南樱耐心等着,馥远棠好半天才想好如何开口,“东陆的政局,你大概已经知晓。”
“嗯。”南樱点头。
“我不想让你走东陆的程序进入海征军,怕你……”
南樱见先生顿言,便说,“我懂。”
馥远棠怕南樱误会,又解释道,“不是怕我自己受到威胁,是怕你受到……”
“我懂。”南樱亲上馥远棠的唇,用身体传递灵魂上的理解,“但是,我不想逃避。我们生命中该经历的,就像这个王朝现在所面临的,该来的总会来。传承千年的王朝,像活过百岁的老者,总有入土为安的一日。身为老者的儿女,身为东陆子民,如果真能在他临走之前做些力所能及,避免战争,罹难,那我愿意身入其中。我想,先生若同我时,也该如我一样。”
……先生若同我时……也该如我一样……
馥远棠听完南樱的话,觉得自己当真因一己私欲狭隘了。南樱的心性如此旷达,自己还有何可惧。放手,让他去面对,就是最好的方向。他也有理由相信,南樱能承受得住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已知与未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对一切的心是否清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