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先生为了保护自己,竟在背后默默做了这么多,南樱就总能在快累趴下的时候再坚持一会儿。这怎么看都像是在报恩,但南樱自己心里明白,这是爱的开始与沦陷,青青草塘间,踏着一只老黄牛,啪嗒啪嗒走不停,好吧,纯情少年彻底被老畜牲领上道儿了。

郪历一五八一年就要过去了,将至人间的是一五八二的鼠年。开仓放粮,祭祖拜友,人们变着法儿地折腾着自己和这个人间。现在的岁节已经比古时候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习俗,除了岁六扫房以及岁一晚上的团岁宴,年前不需要再忙活什么。当然,请个福神娃娃的剪影画,写个大大的福字贴在门窗上还是要的,毕竟喜庆。

十二月二十三,岁六这天,老眉带着一儿一媳一孙把行馆内外打扫个遍,才吃过午饭,就张罗着要走,“黄崖道场的法师明日开坛,我不能呆了,必须赶回去。要不,你俩跟着同去?”

南樱看看馥远棠,没作声,他怎么都行,反正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在哪儿过节都一样。可馥远棠不这么想,跟老娘去黄崖山?脑袋被水泡了也不可能想去。黄崖道场,那是禁欲禁淫之地,实在不适合他这只每天都要耕地的老黄牛。

“母亲,你还是自己去吧,遥遥也不用留下,我腿伤没好,没精力照顾他。南樱还要伺候我,已经受累了。”

南樱被这句话一口水噎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尽量压着声音咳了起来。心中暗道,这母子俩凑到一起,属实句句噎人。

之前准备的望远镜经南樱送给了遥遥,老眉带着孙子走了,天枢礼阁归于两个人的平静。

因节庆斗场关闭,无事可做,南樱便将婆婆之前交托给自己的玉扣子拿出来,寻了一蓝一红两根绳,拆开扣子将两半分别编成一个项坠子。这扣子非是衣扣,而是腰扣。上下两部分巧妙的组合成一条航行在海上的帆船。从搭扣的地方拆开,上半边是血红色的帆,下半边是沉蓝色的船体,打凹内刻着帆骨和船锚。激进的帆被稳健的船体承托,碎玉改工设计得如此巧妙,也着实花了很多心思。

南樱虽家世平常,但从小在父亲那里见过的奇珍玉石却也不少,碎掉能被送来修复的玉要么意义重大,要么价值连城。婆婆送的这块红蓝过渡透冰翡翠说上品都显得亏了,应该说是极品,一千多年前,它的主人一定既富又贵,才能用这样的玉。老眉说,这原本是一根女子梳发用的扁簪,那定是情郎送情人的了。

郪国未经断代,一千多年下来,家中宝能代代相传的家族,一定也能溯源到先祖。

南樱从玉石上面想象着它经历过的故事,便问道,“先生!母亲的先祖是谁你知道吗?”

“一代一代分支太多,不大容易解释。”馥远棠道,“但我知道这块玉的第一位主人是谁。”

“真的吗?”南樱好像在漫漫山野找到祖坟一样兴奋,拿着编好绳子的两块玉坠,跑来先生面前,坐到先生身上,“那你给我讲讲呗。”

“有什么好处?”馥远棠微微探起头,暗暗讨要着。

南樱知他用意,却在故意装憨,“不做人,讲故事也要好处。”

“当然,你们史学课老师上课没有佣金的吗?白讲吗?”

“反正又不是我给钱。”

“你不给钱怎么来寺里念书?”

“说不过你,老滑头。”南樱嗔笑着,看向手里的玉坠,细想一番,纠结一番,还是决定要把那红色的帆挂在馥远棠脖子上。

“为何给我这一半?”馥远棠拦下南樱的手。

“你个大红马,天天往前冲,不该戴这个吗?”

馥远棠憋着笑,算着自己认识南樱后,一共得了多少个绰名……非人,老黄牛,大红马,老畜牲,馥阴险……除了糖先生以外,没一个好词儿,最可恨的是那个伤残老头儿。不过还好,总算用实力证明了这是一个认错主人的名字。

收起笑意,馥远棠拿过南樱手里的帆给他戴在脖子上,又探着头等南樱为自己戴另一半。

“樱,你是我的帆,在海上航行的帆,我是你的船,载你之身乘风破浪的船,有我托着,你永远不会沉陷,有你扬风,我永远不会倾覆。从今往后,我们是一体的。”

老男人的嘴张罗起情爱来,总能出其不意,就凭这旋转飞速的脑子和花样百出的嘴,南樱都记不得自己沉陷过多少次了。心里总念着下次要抗住,结果,还是抗不住。

没等馥远棠把两半玉扣在一起,樱已经把自己和棠合在了一处,首尾相连,扬帆起航。

甜樱的糖先生,这辈子,都套牢你了。

当然,次日晨起,还是会骂咧咧来上一句,“老畜牲。”

好处给了一夜,才从馥远棠嘴里得知玉的来历,怎么算,这笔账都很亏。可细细想来,先生更亏,辛苦除草还要讲睡前故事……原来,这块玉竟是郪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染昼王送给情人的礼物,而眉海宁便是国王情人秦丽的后人……这段历史还真挺复杂。倒是不禁感叹,岁月的长河中,恩仇情爱可泯,再真挚的感情也会随着生死消亡,但这玉石,看似冰冷,却能长世独立,替它最初的主人传承一份血脉相连。

南樱窝在被子里,等着被先生叫早的同时,回味着那段不会被写入正史的爱情故事……位于天遗城的江山丽府,是染昼王为秦丽开创的花草研修学府……还有江山号与丽府号两条水上货运,一条海外,一条国内,始建人也是国王……这老男人出手阔绰得很啊。

南樱不知不觉竟把染昼王也叫成了老男人,这位距今一千多年的铁血国王只在史课书上见过,看画像确实挺老的,看讨好情人的手段却像极了自家先生,顺口叫成老男人也没错。

可是,玉能被后人传承下来,就证明染昼和秦丽育有子女,这才是此段野史的重中之重吧。好啊,诡诈多端的馥远棠,讲故事也要留一手,他这是等着今天晚上再用此事拿捏一回啊。

南樱正打算起床,去食寮,找个面盆扣老黄牛屁股上,这时,喜虫闪了,收到来自南家母亲的消息。

“樱儿呀,最近过得好吗?你派人送信说不回家过节了,我和你父亲就一直惦记着,也不知你一个人在外面吃得好不,穿得暖不。好在南方的冬天没北方冷,那你也要多注意身体……”母亲念了很长一段开场白。

这样关怀的话,在南樱九岁前时常有,九岁后若无事相求一定不会有。不用说,家里应该是有什么麻烦,需要解决,又恰巧用得上南樱了。

继续听,“南樱,有件事算母亲求你。”

果然,被南樱猜中。可自己只是个未出寺的学子,能有多大本事帮到家里呢。

“你,能不能。”母亲的话开始顿挫,“也不算强求,你弟弟妹妹都跟我们说了,你喜欢你们染老师,这不,刚巧你父亲明年一年的商单都是给王府的,这尘王爷要是断了咱们家后路……”

南樱大概猜到,染尘去找父亲麻烦了。

母亲接着说,“咱们也不知道你跟染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可能是闹了些不愉快吧,嗨,年轻人嘛,磕绊吵架是常态,不能因为一两句不痛快就害了旁人不是。”

最后一句,真真刺痛了南樱的心,旁人?原来他们早把多年的亲人关系看作旁人关系了。

南樱不想多说什么,只淡淡回了一句,“我知道了,母亲,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不给父亲添乱的。”

南樱断了虫信,略思一番,又给潘仁峰发了消息,“峰哥,染尘和胡家小姐的婚事有什么新消息吗?大道小道都行。”

潘仁峰很快回复,“哈,你终于肯陪我一起扯卦了。说吧,先听大道的还是小道的?”

南樱没心情逗乐,随便答道,“小道吧。”

“小道消息就是,胡老头儿是装病!”

潘仁峰这个消息不算新鲜,南樱虽未正面问过馥远棠,但从先生跟小胡的谈话中也听了个旁风,早大概猜到了。

“那大道呢?”

“大道是胡家已经正式跟染尘退婚啦!说什么两个孩子性情不合,八字不合,喜卦不吉,反正找了一堆理由。别人看不穿,哥哥我还能不知道,这不全是染尘那个私生子给闹的,胡家有权有势,又不差他一个世袭王爷,谁能忍心把自己闺女往火坑里扔。这回得了,哥哥春卷是做不成了,等麻花孙子找下一块大饼,接着摩擦接着做。”

南樱暗暗叹道,那孙子找的下一块大饼不就是自己吗?这回他彻底明白了,染尘被退婚,媳妇没了,面子没了,与胡家攀亲的机会也没了,世袭王爷无非比平常人多出个高贵身份,吃喝不愁有王俸供养,但论起权势财富地位都不及许多府中要员。胡家对染尘来说很重要,所以他才会那么在乎先生手里的证据。

不过现在,他倒是不会纠结证据了,跟私生子比起来,证据实在不算事儿。

可是,他又来纠缠自己做什么?跑去威胁南家人,染尘这孙子就不能有点儿高等技能吗?也是,他要是有更厉害的手段,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先生反制了。

放下喜虫,南樱开始盘算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借先生之力,当然很容易就能摆平,先生一句话,父亲的商单就能排到老,直到干不动为止。可是,南樱不想求先生,非是见外,而是他想学着自己解决问题。

小孩子总要长大,总要独立面对世界,这是他从馥远棠身上看到的,因为先生曾经是这样的小孩子,才会成为今天的先生。

十二月二十九这天,南樱连吃饭都在思考着对策,被先生咬在嘴里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

馥远棠怎么可能看不出小孩子有心事,但他不会问。从知道染胡两家退婚,他便大概猜到,染尘一定又闹事儿了,这个王爷的脾性本质馥远棠早摸透了,而南樱素来与人无争,唯一能扰到他的就是染尘。既然没来行馆闹,那就该是,对家人下手了。

馥先生随便转一下脑筋,便抵得上南樱想一天了。再一转念,孩子不说,就是想要自己解决,这该如何引导呢。

本质,从事件的本质着手,天下万事都逃不过这个规律。

看穿本质,方得胜券。馥远棠很快找到了不动声色暗中协助南樱退敌的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