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南樱没有见到传闻中的馥先生,却被迫做了另一件事。

他接过胡先生递来的表格,扫了一眼,不知所然,“这是?”

“啊,你别多心,在为先生做事之前都要先自报家门。”胡先生说得有些小心,毕竟,眼下寺里像南樱这种标准的活人不太好找,“本应我来照顾先生,无奈家中小妹将要大婚,父亲传信来让我回去,此事被先生知道了,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留下。旁人若留在先生身边,总要知其底细,当然,我没有说你是坏人,这只是例行程序罢了。”

南樱没再追问,无论胡先生解释是否合理,至少能够入住王室行馆的客人身份必然高贵。他拿起柜面上的钢笔,蘸着墨汁填写起来。只是,这例行程序里面居然还要写上取向。

什么取向?性吗?哼,依着南樱现在的心情,是男人都不可靠,女人又不喜欢,两害相取,谁也不选。

南樱落笔写下二字:非人。

这俩字儿入了胡先生的眼,可吓了他一跳。这小子看起来英俊光华,癖好倒真是吓人,好在先生不是非人。

胡先生想着有的没的,拿着南樱填好的表格入房见馥先生去了。

南樱扫着院子,时不时听到屋里传来些声音,好像全都是胡先生在说,那位神秘的馥先生一直未曾开口,亦或是扫院的声音将他极少又低沉的言语盖过去了。

不到一刻,胡先生出来,已经对南樱了如指掌的他又询问起来,“你可会做饭?”

“会。好不好吃看个人口味。”南樱强压下火气,换作往常,被这样查个通透,南樱早不干了,好歹也是礼神殿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斗场上举枪不留情,却要在这里受活气。

胡先生暗察到南樱不悦,赶紧又把话软着说来,“那最好了,原本想请个厨子来为先生做饭,刚好,你会就不找别人了,再多给你三倍酬金,买菜应该够了,若是不够,先记账,等我回来再给你结付。先生一天两食,第一餐在早起辰时,第二餐在午后未时。有伤在身,不吃羊肉,韭菜,蒜……这样,我写下来,省得你日后忘了。”

胡先生提笔,开始写先生不吃的食物,嘴里还在念叨着,“先生说了,你是行馆的维客,不必以他为先,每日忙自己的便可。”

这句话胡先生刻意提高了调门儿,显然是说给房中馥先生听的,接下来一句,便压低了声音,悄声而言,“当然,你还是要以先生为主,行馆在放假期间不会有外人入住,你留在这里也没别的可忙,照顾好先生才是首要任务。”

胡先生仍在絮叨着,像是个将要把亲儿托付给旁人的娘,没完没了的不放心。

“写好了。”胡先生收起随身的钢笔,将纸张递给南樱,说道,“明天一早我将离开,年后大概要过了十五才能回来,这段时间先生就拜托你了。先生的脾气,常人看来可能有些古怪,没事儿,你若哪里受了委屈,也先记着,回头我再多付你酬金。”

又是酬金。哼,这样甩钱当纸的主儿,南樱还是头次遇见,总感觉像是出门撞了摇钱树,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情场失意,钱场吐气?

好吧,就冲钱,什么都能受着。

南樱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但他不会跟钱过不去。家境虽然殷实,却大多与他无关,他是长子,却非父母亲生。父亲母亲成婚三年,未得子嗣,便领养了他这个没人要的孤儿。九岁时,家中得喜,母亲生了龙凤双胎,养子南樱有了弟弟和妹妹。从那时起,南樱便知道余下的路要加倍努力地走,求学的钱尽量少让父母承担。从十一岁入学礼神殿至今,南樱利用课余时间做维客抵扣了一多半学费。

还剩一年学业,本想着排算一下明年的课余时间,就在这时,天上竟掉下个金疙瘩,砸中自己的脑袋瓜,有人送钱,还不接着。管是多难伺候的先生,只要不卖身,干啥都行。

十二月初二这天,余下的时间里,南樱把行馆里外收拾个遍,却没被那位先生召见。

一直到初三早晨,胡先生准备离开前,叫住他,“小南!”,递给南樱一件礼物,“先生送你的,祝你生辰快乐。”

南樱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伸手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自己哪来的生辰……难道,昨日填表时随手写的日子,竟被当真了?

这位先生笼络人心好手段啊!

罢了,反正自己也没个确切的出生日期,九岁以前父母总把岁节当生辰给他过,那在先生面前,十二月初三就算是生日吧。

“拿着呀。”胡先生催了一声,把礼物塞给南樱,“你别多想,先生习惯为人过生辰,一份薄礼,不成敬意。对了,先生已经醒了,你去准备早饭吧,近三天够用的食材我都备好了。”

习惯为人过生辰?哼,这好手段还挺老辣,都成习惯了。先生的腿莫不是被哪个追情债的主儿打残的吧,大过节的,没脸见人,便躲到这没人住的行馆里来……

南樱不着边际地想着,早饭也便做好了。曾在礼神殿食寮帮厨做过维客,南樱做饭的手艺算不上绝佳,倒也不差,能入口还能吃出个香来,已经让胡先生很满意了。

早食被胡先生端送至房间,一刻时后空着盘子出来,看样子,先生还算满意。

“小南,我要走了,接下来,先生就拜托你了。”胡先生又叮嘱起来,“巳时三刻,你去敲门,带先生去斗场转转。”

“好的。”

郪历一五八一年,十二月初三,南樱莫名其妙收了一份生辰礼,早起做的饭有人吃,嗯,心情不错。

胡先生提着行李箱走了。从胡先生小心翼翼的言行可知,这位馥远棠先生一定是个极其守时的人,应该还很刻板。

巳时三刻,既然吩咐了,那就准时准点进去,免得被人家挑刺儿找毛病。

南樱站在柜前收拾着桌面,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才想起来,生日礼物还没打开看看呢。

剥去盒子外面的包装纸,打开盒盖,竟然是一只亮灿灿的手表。

这礼物太贵重了吧!有钱人都这么豪气吗?

手表,可是个稀罕物,礼神殿里那么多老师,也就只见掌殿戴过。更何况,眼前的手表掌殿那只可远远比不过。黑金色的边框,暗蓝色的表盘,钻石镶嵌的刻度,美得让人沉醉,也让人清醒。

不能收,这样的礼物就算卖身都抵不清。收下了,万一那位先生提出什么过份要求……南樱晃着脑袋,没敢想下去,盖上盖子,拿着礼物,快步来到先生入住的东院。

这里是单独围出来的一处套院,共有相通的五间房,正常情况可供一家十几口人居住。如今,该是都被先生占用了。

南樱来到胡先生送饭进去的那道门前,轻敲了三声,又唤上一声,“先生,在吗?”

门内无人应答,也许敲错门了,这里应该是餐厅,先生应该在卧室或者书房。

南樱看向其余四道门,该敲哪一道呢?

正想着,相隔的第二道门开了。迎着不算早亦不再吝啬的缕缕晨光,坐在轮椅里的馥远棠映入南樱眼底。说映入,不为过,因为此时的馥先生正披着满身光芒。金丝边眼镜抵不过镜链上垂吊的两颗珍珠闪耀,竟吸引着目光移向那立起的衣领处未曾扣住的第一颗扣子。

时下的人们大多梳短发,先生却蓄着一头长发,虽不及腰,却能挽起个风情万种的发髻,或是披成背上一抹黑亮的瀑色。

南樱没敢端瞧先生面容,逆着光,也着实看不清。远远的,他只觉得先生身上的气息很奇妙,一股来自地狱的浓烈与不知来自何处的淡泊温柔地碰撞着。

尤其,从他唇齿间飘出来的声音,更令人痴醉。

“进来吧。”

短短三个字,竟让南樱有种被苍鹰捕获,抓上高空的错觉和爽感。

紧着脚步跟进房中,粗略打量这是书房,有书桌,书架,茶台,还有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

沉默片刻,见南樱傻站着不说话,馥远棠先开口道,“来还礼物?”

南樱一惊,这才回过神看向手中的礼盒。先生,好厉害,自己什么都没说,就被他猜中来意。

“嗯,这礼物,我不能收。”

“是不能收,还是不敢收?”

馥远棠,一句废话没有,两句都切中要害。南樱瞬间感觉自己在这个老男人面前好像被扒光了一样。说老男人,不为过,依着眼角的细纹来看,此人至少年过三十。

眼角?这双眼睛生得恰到好处,凌厉却不凶,或多或少夹着些……暖昧……

被盯着,被问话,南樱的心徒然紧张起来,再不说话,该被对方听到自己越发急乱的心跳声了。

“无功不受禄,您已经给我许多酬金了,这礼物太贵重,不收。”南樱刻意回避掉先生问言中的“能”和“敢”两个字,只用“不收”表达拒绝。

这小孩儿是聪明的,脑筋够活。馥先生压住的笑意里面藏着这样一句话。

“贵重与否,该由送礼人来评断,于我而言,这礼物不算贵重,你可以。”先生顿了一下,续言,“开心地收。”

馥远棠的话激起了南樱的斗志,少年气上来,他便直言道,“你怎知我不开心?”

“开心,就不会击碎自己的喜虫,让非人找不到。”

令人脊背发凉的一语双关,南樱第三次领教了馥远棠的心细如尘,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