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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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火了。
扭曲的热浪扑面而来,滚滚浓烟遮蔽了夜空。没有长鸣的警钟,没有惊叫着四处奔逃的人群,火光吞噬了街道两侧的房屋,燃烧的村庄安静得近乎诡异,如同陷落火海的巨大墓场。
第一次相遇时,世界也是红与黑交织的颜色。被炸毁的车站只剩下钢筋铁骨的废墟,火光在浓烟中朦胧飘摇,到处都是呛人的烟尘。但那个时候与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
黑色的身影提着银色的长刀,转眼便消失在了熊熊燃烧的火海之后。
那时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眼前的建筑随着一声巨响轰然坍塌,溅起无数飞舞的火星。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什么都没了。
火海燃烧的声音震耳欲聋。
什么都没了。
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
火海将周围变成了高温的地狱,黑夜被火光撕裂,露出通往深渊的豁口。她站在那片噩梦般的景色前,在燃烧的烈火中听见了奇怪的声音,一开始只是微微颤抖的细响,后来扭曲的声音逐渐清晰,她发现自己在笑,笑得喘不上气,很快就开始缺氧。
飘散的浓烟焦黑模糊,身体终于脱力跌到地上,背脊不受控制地向前弯曲,她攥紧胸口,额头抵着地面,浑身都在因为抽搐般的笑意剧烈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这个身体没有眼泪,就算能够流泪,眼泪也会被高温蒸干。当一个人的情绪达到极限,最后的表现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无法负荷这些情绪的身体扭曲痉挛,看起来就好像一个人在无声大笑。
陌生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那名幸存者似乎想要将她扶起来,又不敢触碰她此时的模样。
“这里太危险了,不能久留。”那个蓄着胡须的男人背着焦黑的身影,衣服和皮肉黏连在一起的村民垂着枯黑的手。空气里充斥着血肉被烧焦的气味。
她无法回应,无法出声,攥住胸口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她甚至连松开手指都做不到。
她知道自己现在就像精神失常的疯子,这个判断其实无限接近真相。
毕竟,她究竟算什么呢?
名字是偷来的,身体是偷来的,什么都是偷来的,原本以为至少意志和感情属于自己,但现在才发现一切都是谎言。
都是假的。
意志也好,感情也好,都是受体内的寄生物操纵影响。
她究竟算什么?
之前的都算什么?
她笑得浑身发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法喘息。
笑到最后,近乎痉挛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干枯的哽咽。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
有人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那个陌生人原来还没走。
她抬起头,藏在衣领里的项链不知何时滑了出来,冰凉的金属吊在空中,随着她直起身的动作贴落到手背上。
那对戒指原来还在。
美丽的金属映出火光,银色的戒身镀上金红的边缘。
……
「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我都爱你。」
……
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海,漫天飞舞的火星缠绕着浓烟飘向夜空,金色的碎片在黑暗中微微一闪,刹那间看起来居然像飞舞的雪花。
冰凉的幻觉落到脸颊上,她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也有可能只是恍神了一瞬。
火海燃烧的声音似乎小了下去。灼热的风拂过面颊,撩起了颊边的碎发。絮絮低语的声音在脑内响起,温柔的语气充满慈爱,就像飘荡在水面上的歌声一般柔软动听。
「过来。」
那个声音张开双手。
「过来,我的孩子。」
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平静。
也许是因为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下定决心格外简单。
她扯下脖子上的项链,将两枚银色的戒指放到那名陌生人的手中。
“拿去。”
可怕的大火吞噬了一切,无家可归的村民就算幸存下来也失去了所有。
站起来时,她晃了一下,但很快就再次稳住身形。
“是直接拿去换钱,还是用来做点别的,都随便你。”
好歹花了她不少积蓄。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随即蹙起眉:“这么贵重的东西……”
“没关系。”
仿佛之前的失态都只是错觉,她背身挥了挥手,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已经不需要了。”
她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个人原本想追上来,但重伤的村民急需救治。对方似乎大声朝她喊了些什么,声音沉重而焦灼,想要传达的无非是一些警告。
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体内的细胞躁动着,杰诺瓦在呼唤它的「孩子」。她听得见它的声音,所以她知道萨菲罗斯会去哪里。
尼布尔山上的魔晄炉。
……
展开双翼的钢铁雕塑挡住了蓝色的密封舱,萨菲罗斯抬起手,红色的电路如血管断裂,人形面具的眼角里漏出污油,折翼的雕塑被他扯开扔下平台,落入高浓度的魔晄发出一声腐蚀般的嗤响。
没了碍事的东西遮挡,后面的圆柱型密封舱显出面貌。银灰长发的女尸浸泡在蓝色的溶液里,流到体外的内脏如血色的珊瑚交织蔓延。她的头上戴着一个金属头盔,上面刻着尸体被神罗科学家挖掘出来的日期,以及他们赋予这个尸体的名字:
「杰诺瓦」
萨菲罗斯伫立在密封舱前,抬头望着里面的女尸。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碧绿的瞳孔光彩流动,仿佛除了眼前之物再也看不见其他。
“母亲……我来见你了。”低沉的嗓音含着柔和的震动,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浸泡在溶液里的尸体,整个人仿佛陷在巨大的幸福感里。
“不要担心,我现在就救你出来。”
温柔到病态的声音在幽深的魔晄炉内回荡,附近的金属管道交错纵横,陈旧的设施散发着铁锈的味道。
脸上漾起近乎恍惚的微笑,萨菲罗斯缓缓张开手臂:“然后我们一起去约束之地吧,母亲。”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笑着说,“我们可以一起从人类手里夺回这个星球。”
萨菲罗斯倾听着回应,仿佛等着夸奖。丝绸般平滑的声音微微低沉下去。
“以母亲优秀的能力和知识,这个星球本来就是母亲的所属物。”
对着尸体自言自语的声音在荧光昏暗的魔晄炉里回荡。
“但是那些卑鄙的人类……”萨菲罗斯顿了一下,这才缓缓继续道,“那些一无是处的人类,从母亲的手里夺走了这一切。”
钢格栅板在脚下发出空洞冰冷的轻响,老旧的魔晄炉的内部又深又暗,绿色的荧光沿着墙壁向上攀爬,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厚重的金属门被一刀切开,门背后的平台下方是涌动的魔晄,和平台相连的管道如同桥梁,通向矗立在尽头的密封舱。
“但是不要悲伤,母亲。”萨菲罗斯温柔地说,“我会全部夺回来。”
他抬起手,仿佛想要隔着冰冷的玻璃抚摸那具女尸,将浸泡在蓝色溶液里的身影拥入怀中。他的神情充满渴望,似乎已经全然忘记自己的左手里还提着染血的长刀,也听不见陷落火海的村庄燃烧的悲鸣。
魔晄炉内部寂静冰冷,绿色的荧光渗入黑暗,朦胧似潮湿雨天寒冷的雾气。
“……母亲。”
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她曾经见过很多次。
在燃烧的废墟中,在晃动的车厢里,在阳光朦胧的窗边,在雪花纷飞的黑夜里。
当她注视着那个背影时,胸口总是会闷得难以呼吸,就像在陆地上溺水的人一样,心脏总是会被莫名的情绪束缚揪紧。
在仍是陌生人的时候,在两人相熟之后。在人群中的时候,不在人群中的时候。当天气很好,当天气不好。当他知道她在看着他的时候,当他不知道的时候——
那个已然疯掉的背影,她曾经注视过无数次。
对于以前来说过于遥远的距离,现在却不近不远刚刚好。
「……萨菲。」
「我可以喊你萨菲吗?」
他笑了一声:“和我一起去约束……”
“萨菲罗斯。”
前方的身影好像顿了顿。
萨菲罗斯放下手,朝她的方向微微转过身,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指还未滑下冰冷的玻璃,两人的目光并未交汇,也不会有交汇的机会。
他背后的密封舱突然炸裂时,世界好像静止了一瞬。
钢制玻璃哗然碎裂,蓝色的溶液飞散四溅。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所有动态细节都如同慢放。
漫天坠落的玻璃碎片荧光闪烁,密封舱里的女尸被无形的力量撑开挤爆,如同腐烂的果实膨胀破裂。污红的血雨和肉糜迸射而出,残肢碎块铺天盖地,混杂着蓝色的溶液如瀑布淋落。
绮丽而血腥的画面,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境的时间比现实缓慢,她体内的杰诺瓦细胞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尖啸,凄厉的声音屏蔽了现实崩塌的巨响,尖锐得如同淬了毒的长刀。
可怕的嘶鸣重叠在一起,简直让人头痛欲裂。萨菲罗斯的身影好像在那个瞬间弯了下去,手指紧紧攥入银色的长发。
她体内的寄生物疯狂挣扎起来,但她比它动作更快,哪怕它骤然如毒蛇抬头,闪电般地张开獠牙,她的意念先它一步抵达,她捏碎了杰诺瓦的本体,然后才感到了心脏被毁掉的剧痛。
「……我们是一体的。」
「就像我需要你一样,你也需要我。」
鲜血溢出嘴角,短促的笑声被喉咙里的血沫淹没。
身体如同断线的傀儡,一下子被抽去所有力气,她感觉自己朝旁边歪了一下,那点动作甚至称不上是踉跄,身体好像只是微微一晃,便已悄无声息地从平台上落了下去。
爆炸的余波震耳欲聋,世界反而安静下来,寂静得如同水底。
在漫天散落的血雨里,有很多东西随着她一起下落: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飞溅四散的蓝色溶液,被她撕扯成无数碎块的腐烂尸体,那些东西在缓慢得接近凝固的时间里在半空静止。
她抬起眼帘时,几乎以为自己会看到蓝色的天空。
钢铁列车穿过枯黄的旷野,车厢在铁轨的摩擦声中左右摇晃,随着车门开启,明亮到接近刺目的阳光照耀进来,干燥的风声吹起了颊边的碎发,外面的山谷和旷野绵延千里,碧蓝的天空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米德加。
无声的风掠过耳畔,她想,如果那辆列车没有终点就好了。
如果,当时能一直那么开下去就好了。
让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刻,不再继续往前。
寂寞的阳光一格一格照进来。温柔而朦胧的光影落到银色的身影上。车厢没有尽头,铁轨不断接连。天空和世界一起远去。她舍不得移开目光,但最后还是在寂静中转头看向窗外。
模糊的视野里,她好像看见了清澈而哀恸的蓝色。
“……利娅!!!”
……
她是个自认无趣的人。
她知道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也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真奇怪,像她这样的人,最后一刻居然也会有人为她湿了眼眶。
她看向左侧传来的声音,那个身影朝她扑来,朝她坠落的方向拼命伸出手,看起来就像个笨蛋一样。
就算他现在抓住她,捞起来的也不过是一个马上就要断气的尸体。
她对这个身躯一向没有什么留恋,也没有什么归属感。她并不恐惧死亡,但对活着本身也没有太大期望。
以前的生活不好也不坏,既不冷清也不热闹,她的生活总是两点一线,每天都按部就班。她并不需要其他人,就算是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就算是一个人,她也没有问题。
因为一直都是那样过来的。
她并不觉得难过,现在一切只是重回正轨。
已经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她只是微微侧头,无声地朝那个身影比出口型:
……扎克斯。
……
「初次见面,我叫扎克斯。」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听见贡加加这个名字后不会笑的人。」
「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
「任务完成后记得给我一个全a的评价哦。」
黑发的青年微微睁大眼睛,眼里似乎出现了泪光。
她无声地说:阻止他。
那点近距离的爆炸,对于萨菲罗斯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
拜托你,阻止那个人。
……
总是像天空一样明亮的蓝色眼睛,短暂出现了痛苦剧烈的神色。朝她坠落的方向伸出的手慢慢收回去,最后握紧了背后的重剑。
一切不过在瞬息间发生,静止的时间恢复流动,扎克斯骤然转身,在魔晄炉的内壁上借力一蹬。
剑与刀相交时,迸发出一声让空间几近扭曲崩溃的巨响。
“……——!!!!”
不管是悲恸,愤怒,还是绝望疯狂的声音,都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黑暗荡开涟漪,体内的寄生物还没死透。漆黑的水泽翻起剧烈的水花,仿佛痛苦的蛇类嘶声抽搐。她掐住张开的蛇喉,拎着长长的蛇躯缓步没入黑暗的水中。
她走向水里,它还在挣扎。她任冰冷的生物紧紧绞住她的身体,蛇鳞缠上手臂,蛇躯绕过颈椎,她轻轻按住恶毒颤动的蛇喉。
她凑到它耳边说:
「和我一起下去吧。」
因为没有了心脏,身体变得好轻,连那点最初的痛苦也消失不见了。
她感到无比平静。
水越来越深,现实越来越远,黯淡的视野变成长长的隧道,隧道的末端不断缩小,她在光芒消失前的那一刻阖上眼帘……
扑通一声。
世界的崩毁始于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