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开口问了阿姨们。

「妈妈呢?」我睁着据说遗传自母亲的漂亮眼睛,用标准的中文,问了竹三姨。

竹三姨露出有口难言的表情,求救地看向梅大姨,于是我知道,那天我不会得到答案。

我等呀等的,等得一旬都过去了,好不容易盼到了菊四姨偷溜出门儿,跑去农场看鸡鸭牛羊崽子们,我也跟了去,然后逮到机会问了她。

「姨,我妈妈呢?」我趁她伸手想摸小羊崽的时候,从她身后的草堆里探出头来。

「噯!吓我一跳!」四姨惊得跳了起来,她拍拍胸脯,轻瞪了我一眼才缓声回问我:「小莲刚刚问什么去了?」

「我妈妈呢?」我又重复了遍。

「噯……平时都没见你问,今个儿舌头长长了呀……」她没和我对上视线,我知道这是菊姨动摇的预兆。

「我常梦见一个女人,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梦里她说她对不起小莲,可我不认识她,也看不清脸。」我问:「那个就是妈妈吗?」

「噯,怎不去问你大姨呢……?」

我摇摇头。

「问了,大姨没回答我,叫我去给唐大人端茶,回来时就不见人儿。」然后我怯怯的补了一句:「……是不是不能问?姨生气了吗?」

平时最心软的菊姨果然眼眶泛泪了起来,她张手抱紧了我,那手轻轻拍着我的头和背,就像夜里我发恶梦惊醒,她让我窝她怀里,给我拍背一样的缓劲,轻轻柔柔的,然后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好半晌才有办法回答我。

「你娘……」她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头,不能成言,「你娘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的头搁在她肩上,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看看蓝天,又看看牧场里的小羊崽,我点了点头,再小声问:

「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回不来的意思吗?」

「是呀。」

「妈妈会想念我吗?她会想念姨吗?」

「当然,傻丫头。」她有些用力的抱紧了我一下,「当然……」

我知道这是我能问到最多的了,再多,说不准又会被一状告上大姨那儿,然后我又得去端茶擦桌。

于是我乖巧的不再多问,帮着菊姨拿牧草餵小羊,陪她到池子边看鱼;我们把长长的袍子撩起,把鞋袜脱掉,将脚丫子泡进水里玩耍的时候,姨开了口,要我帮忙把守秘密。

「今天咱们俩偷溜出来的事儿,谁也不能说,知道吗?」

「嗯。」我点点头,「那我问妈妈的事儿,姨也不能跟竹姨和梅姨说。」

她思考了一会儿,才点头答应;我伸出小手,勾着她的小指头,她知道我要做什么。

「「打勾勾,谁都不许说,说的人是小狗。」」

我们异口同声的,在池子边成了共犯。

菊姨到底有没有跟她上头两个姊姊说这件事儿,我是不晓得的。

我的意思是,其实她有没有保密,结果都会是一样的,对吧?

※※※※

十岁生日那天,阿姨们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说是有特别的事情要告诉我。

我想,当时我应该早就察觉是什么事儿了,只是我装不知。

她们特地对外宣布那日暂停祈祷,许多琐事都不用做,是为了庆祝曼家最小的女儿的十岁生日。说是我这个曼家最小的么女遭天忌,从小体弱不经养,女神有諭,要埋着曼姓养到十年了,才能归名曼莲。于是,十岁那天,她们第一次让大家知道我是曼家的小莲,而不是女祭司的侍童小莲。

来自各方的贺礼堆到前厅摆不下,那些平时因我长得像阿姨们却没曼姓儿说我间话,时不时绊我脚的其他侍童们则死绷着脸,万分害怕不敢与我对上视线……除了黛娜,我喜欢她,她从没欺负过我,而我将一盒小饼儿分给了她,她同我说生日快乐。

我开心的穿了梅姨为我裁的新衣、头顶竹姨为我编的美丽麻花辫子、脸上点着菊姨第一次为我上的胭脂红:晚宴上,只我一人有新衣服穿,而我的位子旁则多了个男人。

唐纳德大人。

她们说,等我长大了,唐纳德大人会是我的夫婿。

我当时有些害羞,只头低低的,专心吃饭,眼角瞄见他的膝碰着我的膝……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夫妻了,夫妻就是一双人常伴彼此,不离不弃……他是怎么看我的呢?我想起小时候姨们要我替他端茶,我却常偷懒,他会认为我是个懒妻子吗?

不希望被讨厌,我有些慌,一个不小心就弄掉了筷子,竹筷敲到地板上发出好大的声响,我觉得好丢人,耳根子热辣辣的,更不敢抬头看了。

「没事的,小莲。」唐纳德大人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感觉耳根子更烫了,他说的是中文,是我跟姨们私底下说的语言,我那砰砰狂跳的心脏更是像随时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似的──他微凉的手探了过来,握住我的手,然后塞给我一双新的筷子。

「来,用我的吧。」他说。

我握紧了那双筷子,终于忍不住看他。

他好看的那双剑眉、英挺的鼻樑、微勾的薄唇让他看起来好俊,我喜欢阿姨们为我挑的这个夫婿,忍不住的,我也对他微笑。

那天晚宴,唐纳德大人夸奖我很漂亮。

那天晚宴,尹萨˙尤乙先生没有出席。

※※※※

大部分时候,大人们是有心机的,他们会聪明地嗅到陷阱的味道,然后对许多事情避而不谈、顾左右而言他,但他们在孩子们面前,则常会不小心就卸下了心防,露出蛛丝马跡。

一年又一年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正渐渐失去这项优势,我必须加快速度,或者开始寻找别的方法。

15岁,我在母亲的旧房里翻到她藏起来的东西。

我确认了许多事,也得知了更多事。

原来唐纳德大人原本的未婚妻,应该是我的母亲。

原来尹萨先生是我的生父。

因着她们一直不喜我跟尹萨先生接触,我从小便在猜了,猜他们发生过什么事儿……如此不堪、如此晦涩的往事……难怪这个女人会崩溃。

但我谁也没告诉,只将母亲的祕密锁进我的小盒子里;保持无知是最好的,她们安心,我也安心。

这几年,许多事情开始有了改变。

唐纳德先生最要好的朋友们,亚瑟和阿奇尔先生,他们的父亲突然过世。我们花了些时间抵达雪梨去给那位老先生悼念,也探望亚瑟与阿奇尔,他们脸色非常不好,但也比之前离舰时更高壮了,更有绅士的味道了。

我心心念念的黛娜,她变得更漂亮了,我们躲进小房间里促膝密聊,彼此聊着近年的生活琐事,偷偷抱怨尹萨先生各种让人不舒服的言论,满足了各种不着边际的话题后,我才切入主题:

「你还是坚持非他不可吗?」我问她,看见她眼底多了抹憔悴的神色。

她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但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我们只是坐着,我轻掬她的手,那双曾经细嫩如凝脂的柔荑,如今在一些有些眼熟的地方起了层薄茧。

「……你没在保养了吗?我给你的精油呢?」我心疼的问她。

「没时间,我每天结束工作就瘫了,多睡一分鐘都是奢侈呢!」她笑叹。

比起方才,她现下嘴边虽是抱怨,漂亮的脸蛋却亮了起来,因此我也才安心。

「你离舰的事情让许多女孩子家嚮往极了,许多人私底下来求卜,多是问自己离开卡珀西亚有没有活路的。」

黛娜轻轻皱眉,担忧的看着我。

「抱歉……我……」

「没关係的,」我摇头打断她,「答应帮你的时候我早就下定决心了,你就理直气壮地待在新雪梨吧。」

我们的小房间门被敲响了,是唐纳德大人来接我上路了,我们彼此拥抱,约好保持联络。

答应帮黛娜的时候我早就下定决心了。

我爱的是那个人。

所以我会这么做。

我没让黛娜知道我想做些什么,她太善良,对女孩子家的事情多半心软,我不能让她成了绊脚石。

我必须确保每一件事情都在我要的位子上。

无一例外。

※※※※

16岁,我与唐纳德大人成了夫妻。

婚礼非常的美好,人们送上的祝福像繁星一样多,卡珀西亚与全体友舰们庆祝了整整一天一夜,真是累惨了。

可是值得。

我在出嫁前,将母亲藏在房里各个没被发现过的秘密全挖了……但和去年确认的那件大事相比,其他事情都像米粒一般不足掛齿。

按着自己这几年观察的经验,和母亲留下的笔记,我深諳唐纳德大人的各种好恶、他隐藏起来的个性、他那些小习惯小动作等等,我可是如数家珍,倒背如流。

但也要隐藏得极好,我必须『慢慢发现』。

装傻得忘了替咖啡加糖,才『发现』他喜欢喝苦一些的:『不小心』在散步的时候跌倒,才『知道』他的脚其实没有问题;『不经意』对他抱怨尹萨先生批评黛娜和龙柏博士的言论,才『得知』自己的夫婿,正在筹划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亲爱的……」他用那沉如香酒的嗓音唤着我,「你随时都可以反悔,我可以让你安全的离舰,不用跟我一起冒险。」

我水灿灿的眸子盯紧了他,在他那深浓的双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我摇摇头道:「你决定的事,就是我决定的事。」

他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我清楚他与母亲的过往情事,他不知道我清楚尹萨就是我的生父。

我的『认知』,只拘限在他『亲口告诉我的,关于尹萨跟他的私仇』,而我乖巧的没有多问──一般的情况下,他可能会起疑,但我是个顺从可人,观察入微的妻子。

我体贴的沉默,让他松了口气。

于是,我对管事说想泡新茶给夫婿,请她陪我去拿茶叶。

在恰当的时机,我将泰坦号舰长送的茶壶摔个粉碎,让那女管事陪着我回房换衣,把尹萨先生放在我夫婿身边的眼线调开了。

我和阿姨们的身边多了一对有些可爱的保鑣。

一切顺利的进行着。

今年,新雪梨传来了亚瑟先生为父报仇的消息,而且他们成功了。黛娜与我生母连络上了,她似乎是改了名字,也剪了头发,显得年轻许多……我将照片烧掉,并不打算让唐看到她的样子。

我会剪头发的,哪天一个不小心,我会失手将长发裁掉一大截,然后索性把头发剪得更短,就像那张照片里的一样……而我知道,唐会喜欢的。

他喜欢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而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容貌,眼睛比其他三个阿姨更水灵,不用刻意模仿,就可以将她的神色学个十成十。

我没让黛娜知道我的心思,她只会认为我嚮往母亲,不会有别的猜测。

日子一天又过一天,前些日子,唐接到消息,机会来了。

而现在,我们全体急速往北北西前进。

他们即将復仇。

而我,依然会是他们心目中,那朵纯洁无知的莲。

<<殭尸满满番外篇──纯洁的莲>>

<<完>>

+++碎碎念时间+++

这次是惦惦吃三碗公半的舰长夫人的故事

舰长夫人根本人生大赢家啊!!(指

下礼拜将迎来第二步最后一篇番外,是静露和奈特的故事唷!敬请期待!

那么,我们下礼拜见!

lilyquali

2016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