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丑淑女

“母亲告诉我:作为一个女人，必须拥有一样‘武器’来保护自己，财富、智慧或美貌。有些被神眷顾的幸运儿，她们从一出生就拥有这些。我有个哥哥，那些财富不是我的;我读过几年书，但当我知道男人不喜欢懂得太多的女人时我便不再读了;如你所见……我也没有美貌。”柯安娜海克恩脸上的笑容略显僵硬，向别人道出自己羞于启齿的困扰是一件难堪的事。

“不要这样贬低自己，我认为你是个特别的女孩，你的善心比财富、智慧、美貌可要珍贵多了，你帮助那些穷人、孤儿，你赠予他们衣物、食物、爱，内心美好何其难得。”汤姆霍尔布鲁克说。

这是自卢卡斯邀请二人去圣迪卡佛斯宫共赴晚宴后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得知巡逻队要经过海克恩宅邸附近的汤姆主动和别人换了班，只是为了能来向海克恩小姐问声早安。

“真抱歉，你好心来看我，却要听我抱怨我失败的人生。”柯安娜一脸歉意。

她看起来十分疲惫，最近几日她都没法安然入睡，心里存了太多疑虑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该与谁言说。

“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话，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声音非常动听，就像夜莺。我的耳朵在听过你的话语后，其他人的声音对它们来说都只能算噪音了。”

汤姆的话让柯安娜脸红到了耳根，她娇羞地笑着抬眼与汤姆对视，在发现对方也盯着她后又羞怯地低下头去。

“海克恩小姐，他们在酒馆休息，这会儿估计已经喝完两轮麦酒，我得归队了。”汤姆说话间将头盔戴上，向柯安娜欠身行礼后便转身走了。

柯安娜似乎对汤姆的匆忙告别并没做好准备，她欲言又止，只好跟着汤姆走了几步。

汤姆听见响动回头看了眼，柯安娜立刻止步。

“还有什么事吗？海克恩小姐？”

“我……我能叫你汤姆？”柯安娜鼓起勇气发问，汤姆笑了，但是头盔阻隔了他的笑脸:“当然！”

“那你能叫我柯安娜吗？”柯安娜又说，脸上是怯懦的不安，作为淑女，她现在的行为已算过分主动。

“好啊！”汤姆明朗地回答，柯安娜能听出他在笑，可惜被生硬冰冷的头盔挡住了那美好的笑容。

柯安娜总觉得还想说些什么。长久以来，汤姆霍尔布鲁克是第一个对她如此热情友好的男性。她十六岁开始社交，一年多来也算遇上过不少王公贵族子弟，他们傲慢、轻佻、盛气凌人，他们总是追求那些比柯安娜富有或美丽的小姐们，从来没人注意过她。

柯安娜提起裙摆行了个礼，犹豫着什么也没说，她是个淑女，她对眼前这位友善温柔的年轻人产生了喜爱之意，但她没法直接说出来，还太早了，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呢。

柯安娜十分不舍但又要装出决断的矜持，她匆匆转过身去。与汤姆从海克恩宅邸散步至此，一条荒废了多年的老街，这里只有陈旧房屋和无人打理的杂树乱草。这里很安静但一直是她不敢前往的地方，不知怎的汤姆令她感到安全踏实，所以在无意间就领着他溜达过来了。

“柯安娜！”汤姆突然唤住了她，柯安娜惊喜至极，她的回身很慢，那是她故意的。

母亲告诉她一位淑女可以不识字，但一定要会数到三。有人递给你一杯茶，你喝下第一口时要在心里数到三，你不能着急，被烫或者猴急都会让人笑话。

柯安娜把这一规定用在了每件事上。

“你应该继续读书，我可以想象，你捧着书坐在野花遍地的草坪上，那一定是副很美很有诗意的画面！我真希望我有一双神奇的手能将这美景描绘下来！”汤姆喊道:“以后有时间，我们可以讨论诗歌，你也喜欢诗歌对吗？”

柯安娜点点头，她当然喜欢诗歌，不然她怎么会对卢卡斯赫尔南德斯如此迷恋。

“那好！希望我们很快能再见面！但愿我能有足够的才华为你写一首诗。”汤姆说着摘下了头盔，冲柯安娜露出了他灿烂无比的笑容。

嗯，柯安娜知道她的心神不定是因为什么了，是因为没有在临分别时见到汤姆霍尔布鲁克的笑容。

海克恩家的晚餐通常都很安静，甚至连咀嚼声都难以听见。海克恩夫人是出身名门的淑女，对子女的管教一向严格，食不言是最基本的规矩。今天这顿晚餐的热闹程度绝对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识过的。

迈德海克恩从守门那人嘴里听说了早上有位穿着盔甲的陌生男子拜访柯安娜小姐，他本想忍到晚餐结束再找女儿询问。

柯安娜捏着细小精致的汤匙享用着一盘南瓜浓汤，她可能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笑意有多明显，克拉伦斯更不明白一向愁眉苦脸的妹妹今天是怎么回事。

克拉伦斯狐疑地看着柯安娜，当妹妹终于抬眼时他用求问的表情冲柯安娜使了个眼色，柯安娜立刻拉下脸来。眼下哥哥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因为他令自己感到鄙夷。

“你们俩……放下你们的餐具。”迈德海克恩不悦地命令。

“为什么？”克拉伦斯困惑地问，晚餐期间被父亲叫停这是头一次。

“今天来找你的卫兵是谁？”迈德海克恩看着柯安娜问，他的表情非常严肃，柯安娜放下汤匙用餐布擦拭着嘴角摇了摇头:“只是个朋友。”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是汤姆吗？”克拉伦斯抢着问:“你们还在见面呢？这很好啊！”

“对你来说……当然很好，你们策划了这些，这不就是你想得到的结果吗？”柯安娜意有所指，克拉伦斯摊开双手不明就里。

“汤姆是谁？”

“汤姆霍尔布鲁克。”克拉伦斯说。

这时迈德海克恩的表情开始有些愠怒了。

“我们在赫尔南德斯少爷的晚宴上相识，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很有教养，举止得体，是一位绅士。”柯安娜提到汤姆时面带浅笑。

“绅士？老土匪可养不出绅士，你知道他的父亲是谁？”迈德海克恩不满地质问道，海克恩夫人本就没成想他们三个能在餐桌上聊起来，听着现在有点吵架的意思，海克恩夫人无法容忍了。

“你们能吃过晚餐后去大厅谈这些吗？”

“伊丽莎白！别打断我，我在问你女儿，她知不知道那小子的父亲是谁！”迈德海克恩提高了音量并怒视着妻子，这让海克恩夫人十分惊诧。

她捂住胸口，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克拉伦斯赶紧来到母亲身后轻揉她的双肩以示安抚。

“我……我当然知道，他父亲是夜狼湾领主沃文霍尔布鲁克，怎么了？你为什么那样称呼汤姆的父亲？”

“还领主呢？狗屁领主！”

“父亲？”海克恩兄妹异口同声感叹道。

“噢！亲爱的，别再提起那些了。”海克恩夫人略带哀求地阻止，但迈德海克恩并没有住嘴的打算。

“那个老渣滓年轻的时候就爱到处惹事打架，他终日作恶，红地林的人个个都怕他，他打跑了自己的未婚妻，还在婚礼上调戏欺凌我的新娘——你们的母亲！”迈德海克恩的话令兄妹二人同时看向海克恩夫人，她闭眼扶额，并不想回忆起这档子事儿。

“母亲？父亲说的确有其事吗？”克拉伦斯揽着海克恩夫人的肩膀压低身体问，海克恩夫人逞强笑着拍拍他的手背没有回答。

“他一个外乡人占据那片湾地自封领主，把他的家族全都带过去扎根，没收所有土地使当地人全成了他的佃户，他就是土匪！强盗！”迈德海克恩越说越气。

“既然这样为什么陛下没有命人治理他？”克拉伦斯问。

“他的内兄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谁敢动他？”

“谁？沃林韦德森？”克拉伦斯问，父亲无奈地点头一脸不甘:“狡猾的狐狸攀附上了雄狮，他那些狗仗人势的亲戚便跟在雄狮后头，跟在他后头，上不了台面的混账们倒是在红地林那儿耍出了名堂。”

柯安娜只是安静地听着许久没有出声，汤姆霍尔布鲁克是那样和善有礼的人，她无法把他和父亲口中的土匪无赖连接在一起。

“那个男孩，你说他叫汤姆，他是那个小儿子对吧？”迈德海克恩问，柯安娜点点头，父亲随即冷笑起来:“这是个骗局！是老土匪的诡计，他的长子狩猎时伤了重要器官无法生育后代，他就把跟某个佃户妻子私通生下的儿子认养回来，那么卑劣的血脉还想着延续下去呢，土匪的儿子也是土匪，根是烂的怎么可能长出好果子来！”

“不！汤姆是个好人，他现在是金狮卫兵队的弩兵，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不堪！”柯安娜为汤姆辩解道。

“你这愚蠢的小丫头，有个长相还不错、穿得人模狗样、对你稍微热情点的男人出现，你就早早认定他是好人了？你好歹是粮食大臣的女儿，不会蠢到这份上吧？”迈德海克恩狠拍了下桌子怒斥道，这一拍吓得海克恩夫人一惊。

“我有眼睛，我能看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能看到，而不是像你这样以一概全，你不能根据一个人父亲的为人去断定那个人的品性，这是偏见！”

“好啊，我不靠他父亲的为人去审视他，我靠同为男人来审视他，我了解我女儿，你不是个漂亮女人，没有男人向你示好是为了你这个人，他们一定贪图些什么，我相信粮食大臣的女儿配一个地头混混的私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够了！”海克恩夫人突然起身将面前的餐盘和杯子划拉到地上摔得粉碎，克拉伦斯和迈德海克恩被她的举动吓傻了，柯安娜却被父亲的话狠狠伤了心，她哭着跑开，克拉伦斯赶紧去追。

迈德海克恩抬头望着气到颤抖的妻子缓缓挪到他旁边，他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情绪失控之下口不择言。他抓住妻子的手试图为自己辩解，海克恩夫人猛得抽回手低头用眼角瞪着他说:“别对我女儿说这样的话！”

海克恩夫人愤然离席，糟糕的晚餐就此结束。

克拉伦斯推开妹妹那虚掩的房门，柯安娜正趴坐在床头低声哭泣。

“别听他说的，汤姆是个好小伙，并不是他说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你只见过他一次不是吗？”柯安娜止住哭声问，她抬头盯着克拉伦斯眼神似在嘲讽:“而且一整晚你都忙着和卢卡斯打情骂俏，根本没和汤姆说上过几句话。”

克拉伦斯的脸刷一下白了:“我们没……”

“我看见了！”柯安娜打断了她将会听到的谎言:“我本不想相信这是真的，当我闯进你房里看到你们慌张的样子时，在我出现前你们在做什么？别逼我说出那些恶心的词语。”

克拉伦斯抿着嘴目光迷离，他的喉结鼓动两下，以此能看出他的慌乱紧张。柯安娜用指背拭去泪水端坐在床边，父亲的话语确实伤人，但都不及哥哥的欺骗对她伤害更大。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柯安娜问，克拉伦斯关上身后的门脚步飘忽地来到柯安娜面前。

“柯安娜……”

“我想到了，那一次……我求你去帮我向他邀舞，我太自卑太害羞甚至不敢跟他说话，完美的赫尔南德斯少爷，高贵的孔雀，就是那次对吗？”柯安娜一边回忆着一边问道。

仔细想想，她和卢卡斯跳完舞后哥哥就一直站在角落喝酒，望着舞池发呆，那时候人见人爱的卢卡斯正与不同的贵妇和小姐们跳舞呢。

克拉伦斯自然是不会将玫瑰摇篮发生过的真正初遇告诉柯安娜，他不相信她，即使她是自己的妹妹，因为涉及到卢卡斯，所以他谁都不敢信。

“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毕竟……我自己的父亲都嫌我难看。”

“不柯安娜……”克拉伦斯试图安慰妹妹，但柯安娜抬手阻止了他:“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每天都会照镜子啊，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长得丑呢，尤其是和你相比。”

克拉伦斯内疚地咬着嘴唇，虽然相貌这种事是天生的，但一家两个孩子的话，人们总会拿出来比较。

“可汤姆能看到我的优点，他说我的善良能抵消一切，你觉得能吗哥哥？我这丑陋的脸和臃肿的身材，光靠善良不能让人真心喜欢我吗？”柯安娜红着眼睛仰视着克拉伦斯。

父亲的话对她是致命的打击，就好像你本来困在漆黑的深洞里，有天出现了一个人，他给你扔下绳子要救你出去，你抓住那根绳子爬啊爬，你终于看到了光，救你的人正在前头等你，他伸出手要拉你一把，但父亲的话像一把利剑，割断了绳子、割断了救你之人的喉咙。

“在这世上仍有人爱着你，母亲和我，我们爱你，我们不觉得你丑陋，你只是没有其他女孩样貌出众，但你并不丑陋。”克拉伦斯轻声说:“你说得对，父亲对汤姆的看法是偏见，你需要自己和他相处才能了解他的为人，别理父亲说什么，别让他破坏你的幸福。”

柯安娜撇嘴哭了，她偏着头看向克拉伦斯说:“你真的觉得我能拥有幸福吗？”

“我非常确定！”克拉伦斯坐到柯安娜身边抱住了她:“我们之间肯定有一个会有幸福的未来，我知道我不能……我拥有他的现在，但……我们没有未来，而你和汤姆可以，因为神不会同时惩罚一位母亲的两个孩子。”

柯安娜委屈地靠在哥哥肩头抽泣起来，她多希望汤姆霍尔布鲁克并不是父亲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她的家族地位才与她交好，父亲说的那些字眼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土匪、强盗、私生子……

强烈的自卑感袭遍全身，柯安娜开始怀疑自己，也怀疑汤姆霍尔布鲁克。他的脸庞仿佛就在眼前，如此闪耀，会是真的吗？那纯真热情的笑容，会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