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段时云珞一直沉着头,低的知末都以为她累得要睡着了,怕她坐倒想去扶她。手伸到云珞脸前,她又抬起头来了,勉力地对知末笑了下。

君琛瞥了云珞一眼后,满堂环视了一圈,在院子角找着了蹲在墙边逗蟋蟀的陈缙,君琛过去铎了下陈缙,说:“做饭去。”

陈缙满不乐意地丢下手中的小棍,怒又不敢言,只能冷着脸说:“不会!”

君琛围着他踱了两步,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剑叫什么名字?”

陈缙浑身抖了抖,不可思议地仰头道:“你昨天还那么客气请我喝酒的!”

君琛扬声道:“我的剑叫——”

陈缙立马爬起来:“我现在就去做。”

云珞的食指指尖搭在白釉茶托上,在花边起伏处绕了三圈停住,说道:“大法师当年做阵压下了离江里的怨魂,虽说没办法把他们彻底除去,但半年时间的法度好歹是把他们压下去了,也风平浪静地过了五年。那么第六年诱发这些冤魂重聚,异化成死尸冲破封印的,是什么?”

嵇疏年望着方桌上古褐色的短笛,缓缓地沉声说:“是源源不断涌进榕城的人。”

“原先法师是稳住了这些怨气冤魂,把他们都封锁在离江之下了,怨魂久在离江下沉睡,没有生息进食,就慢慢残化成渴食的婪魄。如果是刚事发时的榕城,以那时榕城里的人息,百八十年都不一定能把这些婪魄惊起来。但是随着榕城里外来的人口越来越多,整座城里的人气越来越重,终于唤醒了离江下的婪魄。在阴气最重的中元夜,他们附在江底的尸骸上成为死尸,一举冲破封印,冲到城中吸取人的精血为食,吸取的精血越多,他们附体的力量就越强。”

云凰歪着头问:“你方才说的那个人,他有办法么?这事后来怎么办呢?”

嵇疏年微微皱了下眉,又道:“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他孤身去了离江,只吩咐我看好城里的百姓不要让有人冲撞了。我纵然担心,也深知自己力量渺小无有助益,只能全程按着他的吩咐行事。”

都是一宿没睡了,但几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嵇疏年的话。

“我本来是极紧张的,但不知为何半夜里突然就睡着了,许是前一日奔波太久没支撑住。第二日早晨一醒来我就瞧见他坐在我面前了,也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我着急问他,他就告诉我已经解决了,他语气平淡得很,让我又迫切想问具体情形,又不敢多问。他瞧得出我心思,只是告诉我那些死尸都除掉了,百姓身上的尸毒也解了,所有隐患都自此切断了。”

“这样重的恩情,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回谢他,至少也该三拜九叩地尽尽心意,但他自始至终都默然得全不关己事似的,不管我提出什么,他一概都拒绝。后来只是看了我一会儿,问我多大,我说快十五了,他听见话的时候愣了愣,有一瞬间我甚至还看见他的嘴唇很微地颤了下。我实在奇怪,可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其实从见到他开始,我一直是恐惧着的,他身围的气息太过阴冷恐怖,我拼命控制自己,都忍不住腿抖。是到了这一刻,确实感受到他并不会伤害我们,我才稍稍没有那么害怕了。”

离江怨魂、榕城死尸、尸毒传染,无论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一般人能轻轻松松治下去的,可嵇疏年遇到的那位“救世人”,他的气息、他的能力、他的作为,没有一样不古怪到了极点。

云珞试着问:“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嵇疏年摇首,道:“不止他的名字,他的一切,我都可以说全无所知。”

云珞点点头,请他继续说。

“我当时脑子里乱成一团,死尸的事情是解决了,但是那些活下来的百姓……待我解了他们身上的术法,一定是再次惶恐地被吓跑。兹事体大,涉及的人群也太广,传出去肯定会在北汉境内引起大乱不说,也不会再有士兵愿意在榕城驻守,可榕城是边城,怎么能没有人守着?”

“说完话他就要走,我脑子一热,跟着就跑出去了。他问我要干什么,我把我的担忧一股脑说出来,说完我就后悔了,人家是来斩妖除魔的,哪里还该为我考虑这些?他听完滞了一两刻,说‘把他们的记忆抹了送出去就行’。”

“我更加难堪了,半天说不出来话,他就问我怎么,我很惭愧地说我的能力太弱了,远不可能抹去别人记忆的。他说,他可以分给我一点……”

一席人在厅堂散掉的时候日上正午了,陈宅的厨房太多年没用过,一时打扫不出来,陈缙就去了客栈做午饭。嵇疏年的话说完,就和大家揖礼作别了,君琛背上慕凌,所有人回了客栈。

那个卖馒头的老伯姓嵇,是嵇家三代的老仆人,也伴着嵇疏年留在了榕城。嵇伯带着陈缙做了一大桌子菜,君琛他们到的时候刚刚好吃上。

整昼夜没吃东西,几个人都饿极了,尤其君琛大快朵颐吃的最快。陈缙一见他辛辛苦苦做的菜一下子就没了,加上对君琛积攒的埋怨,就生气道:“我下了药的!吃了毒死你!”

君琛压根不理会陈缙的话,按下他的头,“快吃。”

陈缙本来计划着找个人陪他玩,结果四个人吃完午饭全回了房间睡觉。一个都没剩下,他又只能闷闷找嵇伯说话去了。

云珞在黄昏时分醒来,坐在凳上吃了蛊茶,原先想不通的事情依旧没想出来。

她披了外衫,推开窗,还能看见半颗澄阳,天际是种正在归暮的赤橘,半个天空都被染了虹色。

要不是能确定慕凌只是被他的旋冰棱打伤,这一整日不醒,云珞都要觉得他是中毒昏迷了。

来到慕凌的房间,云珞稍稍打开他房间的窗格,让风透进来。

遥望偌大的榕城,这座百年积淀的老城,如果是在十多年前,在这么暖气的傍时,应该会很热闹。

慕凌睡着的面庞很沉静,他的五官俊秀挺致,在这种时候就更显得雅气。上回看他这么睡着,还是风铃花刚开的时候,那时云珞伏在他身边,仿佛还能嗅见风铃的幽香。

云珞端详着他的脸颜,犹豫了很久,缓缓探出一只手,慢慢离近了他的脸庞。她的手在慕凌的眼睛前方顿了很久,然后用食指指弯轻轻地在他挺秀的鼻梁上点了一下。

一点完手就迅速收回来了,还心虚地藏到了身后。嘴角蓦然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小心计得逞的笑。

他眼眸漆深,却能润出和玉一样的光。身带疏寒,又像披着一身的月华。

两种很不一样的气息融在他身上,让云珞更加觉得捉摸不透。

他的眉目真好看,好看得让人心痒。

云珞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下,心想又没有人知道,就大着胆子又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拂过了他的眼梢。

末了就满足地想收回手。她的手收到一半,却突然间被人抓住了手腕。

云珞大惊,霎时间呼吸都被吓得骤停。她像是偷糖时被大人抓了现行的孩子,一瞬间就涨红了脸,慌忙地想挣脱那只手。

没挣开。

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如玉白皙,修长无暇的几根手指搭在她纤白的皓腕上,竟然出奇的漂亮。

抓人的人不放手也不睁眼,但唇角已然扬起来了。

云珞更羞,这时候都害怕慕凌睁眼看她的眼神了,她再挣了挣,还是没脱开,只能十分忸怩地开口说:“你放开……”

慕凌是先睁的眼,含笑看了云珞,才放的手。

云珞急忙缩了手,失措地往后退出几步,根本不好意思抬头,但是垂拉着头又显得很心虚。简直从来没这有么窘迫过,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慕凌坐起身,望向云珞绯红的脸,弯着唇无声地笑起来。

云珞被他笑得支不住面,嗫声道:“你、你怎么……”

他说:“痒,我撑不住,就笑出来了。”

云珞无比羞愧,道:“我不是说这个。”

慕凌眸光定着,微偏了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她在说哪个。

云珞抬眼看过去,他的眉目匿光,笑意都递上了眉梢,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云珞心如鼓震,迎着他含笑的目光,此刻实在是说什么也不是、做什么也不是。

哑了好半天,云珞才磨蹭着道:“我不是……你别误会……”

谁知慕凌却道:“你救我好几回,你若是喜欢,我也……”

这话听的云珞眼睛都瞪成大圆铃了,她唇瓣微张,惊得半句话说不出来。

慕凌瞧她这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边笑边捂了下肩,像是扯到伤处了,但仍不停下来。

云珞又气又羞,转身就要跑。

“欸,我开玩笑的。”慕凌见她真生气了,赶紧收起谑颜,正色道:“我刚醒,觉得伤口有点疼,劳烦你帮我看一看。”

云珞的心跳还没下去,背对他赌气道:“阿末早晨才给你上过药的,你能打自己这么重,疼点也是该的。”

慕凌道:“我还以为是你为我处理的伤,怪不得有些不适,”他说着,声音还有点委屈起来:“我左手不方便,实在有些疼痛,拜托你了。”

云珞对着这样一个人,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持着面色回头,强撑着没什么表情地走回他身畔。

他还贴心地往里挪了挪,给云珞腾了地方坐。

知末做事一贯细体入微,这包扎也包的整齐妥帖,没有过紧过松或者渗血的现象。云珞探着头看了会儿,也没看出哪里不对的,于是说:“今天刚换过的药,你要是……”

两个人挨的太近,云珞一抬头就快碰到慕凌的下颔,她控制不住心慌,只能努力维持着面不改色的状态,稍稍离的开了些。

慕凌还是笑着看她,偏这笑还一丝戏弄都不带,让人连错处都挑不出来,云珞实打实的认栽。

她装作什么都看不出来的镇定样子,说道:“新伤要给时间愈,一拆一换又触动了,你要是觉得特别不好受,我再拆开看。”

慕凌仔细感受了下,望着云珞眼睛说:“现在仿佛又好些了,那就先不拆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