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愣在当地, 听着耳边冷冰冰的机械女声, 浑身血液温度都开始变低。

她那句话的意思是,她不能插足他和别人的感情, 而不是指她自己, 周司惟看来是误会了。

纪筝抿唇, 盯着刚熄屏的手机, 准备再打一个电话过去解释。

可惜这通电话没有接通, 不断地提示着她“对方已关机”。

与此同时, 纪辰打来电话,问她在哪,他已经到了她说的地方。

纪筝心绪恍惚收拾了东西,推开门,与门内醉热完全不同的冷冽夜风灌进领口,瞬间将她的冲动吹散得一干二净。

拢紧衣服,她看到纪辰在不远处朝她挥手。

纪筝坐进车里,看着车窗外接连驶过的街景夜色,脑海里不断像电影台词一样闪过路子霖说得各种话。

——“他有多爱你。”

“他去了伦敦多少次。”

“纪筝,你有没有心?”

……

她突然觉得心口处一阵绞痛,好像字字句句,都化成了铡刀,向着她心口防备最弱的地方砍下。

回想起重逢以来,周司惟的一举一动。

她怎么会相信他惯常作为表象的冷漠呢?

明明从回国以来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在雨中他就让秘书送了她一把伞,送她回家,遇上丁材运,也是他及时出现。

她遇困需要的地方,周司惟几乎从未缺席。

纪筝捂着心口低下头去,眼眶酸涩地涌现出热度。

回到家,她迫不及待上楼去,将门反锁,再次打了一次周司惟的电话。

毫无意外又是关机。

夜风凛冽,叶梅敲门,温声叫她下楼喝一碗雪梨银耳汤。

纪筝应了声,怔怔抹了下自己眼角的红色,长舒一口气下楼去。

纪城誉也在楼下,陈姨盛了四碗雪梨银耳汤,一家四口坐在一起。

“今天工作不顺利吗?”叶梅细细看了下她微微苍白的脸色,关切问。

“没有,”纪筝回神,扬起笑:“工作挺顺利的,就是回来的时候吹了点冷风。”

她没什么胃口,然而不想让父母担心,还是用勺子舀了几口:“爸呢,公司那边还好吗?”

“公司有救了,”纪辰抬头,一脸喜色:“姐你不知道,这两天陆续有公司愿意借资金和货物,只要够挺到下一个交割日公司就能渡过这次难关了。”

纪筝闻言一怔,看向纪城誉,他面上也微微带笑,看来纪辰说的是真的。

路子霖说的话又开始浮上脑海。

是周司惟。

即便她说出那样的话拒绝,他还是伸出了援助之手。

纪筝紧紧握住勺子,盯着碗中淡乳黄色微微凝胶的雪梨汤,倒映着自己仿佛有什么情绪要争先恐后冒出来的眸子。

她深深吸一口气,再也吃不下一口,放下勺子:“爸妈,我出去一趟。”

叶梅一愣:“这么晚了去哪?”

纪筝含混:“去见个朋友。”

“有事不能明天再见吗?”叶梅皱眉,用十几年如一日教训小孩子的口气:“这么晚了别出去了。”

“明天再去。”纪城誉也看向女儿。

这种不容置喙安排她的口气纪筝从小听到大,然而她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岁时唯命是从的小孩子了,异国独立生活六年,她能自己做主形事。

纪筝起身,摇摇头,用一种柔和但坚决的语气对父母说:“不能明天去,很重要的事,我今天必须去,你们早点睡,我会注意安全的。”

纪辰急急站起来:“姐,我送你。”

纪筝从楼梯上回眸:“不用,我打车。”

她回到房间,发觉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周司惟的手机依旧是关机,纪筝从同学群里找到路子霖的微信,对着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的音乐响了很久,纪筝把纸攥在掌心,擦干汗丢进垃圾桶。

在自动挂掉的前一秒,他终于接通,周围音乐震耳欲聋,慢慢减弱,到稍微安静一些的地带:“您好?”

“路师兄,”她一秒不耽搁,语速很快:“我是纪筝。周司惟电话关机了。”

路子霖顿了一下,电话那头传来开关门的声音,随即他到了一个很安静的地带,周围只有风声:“找他?想通了?”

“嗯,”纪筝轻轻应了一声:“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吗?”

一声打火机蹿出火苗的声音,路子霖叼了一支烟,哂笑一声:“行,我也算帮了我兄弟一回,我一会儿把地址发你手机上。”

“你们在一起?”她迟疑问,声音弱下来:“那他为什么关机……”

“这我就不知道了,”路子霖呼出一口烟:“周哥今晚情绪不太好,难得我找他喝酒他答应了。这几年他几乎是滴酒不沾的。”

纪筝抿抿唇,挂掉电话,收到了路子霖发来的地址,看起来像是一家酒吧。

她转头,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几秒,起身,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浅杏色缎面微带珠光的长裙换上。

这裙子还是她在伦敦逛街的时候在一家设计师店里购入的,设计很有特点,领口锁骨处镂空一圈,温柔的系带遮住脖颈,从面料到剪裁都能修饰出姣好身段。

她找出一只口红涂上,将自己的脸拍出一点血色,套上一件燕麦色的大衣。

做完这一切,纪筝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穿衣镜,镜中的女人让她熟悉又陌生,完全褪去少女时期的青涩,蓬松卷发垂落双肩,一身装束温柔又玲珑,轻轻勾唇,眉目乌灵。

她甚少做这样刻意装扮的事,看了一眼便慌乱地移开目光,耳垂发烫,仿佛要去做一件违背本性的事一样。

下楼,出门拦车,夜色渐深,涌入南城道路川流不息的车流中。

-

e-box酒吧,二楼包厢。

周司惟揉着额头从浅寐中醒来,包厢内一片安静,路子霖不知所踪。

没有准许,服务员是不会来打扰的。他看了眼时间,倒也没有很久,睡了半个小时而已。

桌上朗姆酒的冰块化尽,杯身渗出的水珠在水晶台面上氤氲出潮湿一片,他端起来仰头喝完,纷杂的头疼被冰酒冲得清醒了几分。

周司惟推门出去,几乎要冲破天际的音乐和人群欢呼喧闹声如潮水般涌来,吵得他眉头一皱。

二楼尽头封闭的小露台处,路子霖叼着烟出来,一扬眉:“你醒了?”

周司惟淡淡“嗯”了一身,顺手关上露台的门,夜间寒凉的空气让他蹙起的眉头舒展了些,冲淡几分酒意。

他双臂搭在栏杆上,白衬衫被风微微卷起,望着酒吧对面一览无遗的江景沉默。

路子霖重新点起一支烟,懒散靠着栏杆,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打火机,火苗时不时从虎口间蹿出,猩红火光倒映在他眸中。

冷风灌进这一片寂静,一门之隔是灯红酒绿的喧嚣,栏杆对面江上璀璨的灯一簇簇亮起,随着游轮缓缓移动。

周司惟眸色恍惚,想起方才浅短的梦。

又梦到了她。

这并不稀奇,这些年来,她无数次入梦来,可从不曾像今晚。

梦里她捂着脸哭,滚烫的眼泪从细细指间流出来。

她抬头,小巧的鼻尖哭得通红,卷翘的睫毛上缀满泪珠,颤颤巍巍来抱他,说她没好好爱他,她很愧疚。

她也会愧疚吗?也会可怜他,这样卑微地爱着吗?

周司惟长长吐出一口气,漆黑的眸底印着江岸万家灯火。

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他。

就像从前,邻居恶毒诅咒的那样,他活该和周征一样,家毁人亡,坠入无边地狱,骨子里流的就是周征肮脏的血。

星落云散,七零八落,尽是他活该。

无论这些年,他如何找到当年被周征拉下地狱的人补偿,如何竭尽全力弥补做公益,都赎不完周征犯下的罪。

那么多的家庭因为周征而毁灭原本平静美好的生活,他凭什么过得心安理得。

他不配。

“周哥——”

路子霖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周司惟回眸,在一片青白的烟雾中看到路子霖困惑的表情:“周哥,人说烟酒解千愁,你说你成天按个茶喝什么劲,还燃沉香,不会越来越烦吗?”

他抽出一根递过来:“来一根?”

周司惟笑笑,淡淡摇头,没言说自己的忌讳。

从小到大被烫的烟痕,如今背上想必还历历深刻。

他直起身,系上领口的扣子:“走了,明天还有会。”

“诶诶诶!”路子霖急忙按灭烟头:“再等会儿呗。”

“吵得头疼。”

路子霖还想说什么,余光里瞟到楼下门口停了一辆出租车,穿着大衣的女子弯腰从里面下来,他松了手,靠回去:“行吧。”

周司惟回到包厢,捞起外套穿上,把手机开机。

屏幕上显示一连串的未接来电,他怔了一下,滑过去,拨出黎漾的电话安排明天的会议。

一边说一边走,酒意后知后觉上来,周司惟的嗓音有些清哑,闭闭眼揉了一下眉心。

再睁眼时,他已经走到楼梯转角处,脚步一顿,声音也随之停住。

那头黎漾疑惑:“周总?明天几点?我没听到。”

周司惟按灭了电话,握着黑色手机的修长骨干手指顺势下滑,搭到楼梯扶手上。

隔着几节楼梯外,正扶着檀色扶手上楼梯的女子也停住,仰头看过来。

酒吧灯光昏暗,摇滚的音乐声震翻天,呼吸之间仿佛都满是辛辣的酒气和甜腻脂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