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九年,青莲现身静安寺后山。她缓步走在石阶上,迎着冷风来到许令姜的墓前。

清瘦的身子罩在宽大的紫色斗篷之下,她缓缓抬起双手,脱下帽子。那张冷艳的脸早已泪流满面,她解下挂着腰间的青霜剑,慢慢跪下来。

三年前,青莲看着许令姜入土后就转身离去。她拿着青霜剑与印章,连夜离开南阳城。哪怕面对肃亲王的追捕,她也没有现身的想法。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去与肃亲王交代一切。

青莲抬起头,看向墓碑。眼圈发红,连日的奔波,让她看上去很憔悴。

“姑娘,我回来了。”

一阵风吹过,青莲的青丝随风扬起。

“姑娘,他们没有抛弃我。我的爹娘没有抛弃我,他们只是在那场饥荒里离开了人世。我寻到当年一同逃荒的远方亲戚,他们都说爹娘察觉我不见后,只身往回走,死在了路上。”

青莲哽咽着,身体颤抖。

“当年白莲突然背叛姑娘是因为董太妃骗她,说她的弟弟还活着。我去查了,白母生下孩子才死的,白莲眼睁睁看着弟弟被人裹上草席带走。那些年她以为弟弟已经死了,直到董太妃寄给她一个长命锁。”

青莲突然闭上眼睛。

“那个通风报信的小太监就是白莲的弟弟,就是那个跟在董太妃身边最后报答太皇太后的小太监。他叫小圆子,即便他们姐弟相见,她家已不会有后。”

青莲缓缓起身,手紧握着青霜剑,朝着坟前又是一拜。忽而,她听见身后有声音,抬手擦去眼泪,回头看去。

“夏莲,秋莲。”

夏莲与秋莲当场愣住,看着三年不见的青莲,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回来了。”青莲看着两人,扯起嘴角笑了笑。心里默默道:我回来见你们最后一面,回来完成姑娘的遗愿。

澄园,江祯带着璇玑几人守在正堂,听见动静抬头望去,看见青莲,脸色凝固。

“谷主,璇玑,玲珑。”

青莲走进正堂,颔首致意。她转头看向拿着包裹的夏莲,伸手接过,缓缓取出两支通体纯白的玉笛与两把泛着银光的弯刀。

“这是姑娘生前就想送给你们。”

江祯垂下眼眸,抚摸着弯刀。他抬眸打量着青莲,见她冷若冰霜,眼中毫无波澜,送完东西,背着包裹走出正堂。

璇玑抬脚跟上,来到红叶院。她看见青莲停下脚步,转头看过来,“那时候我就知道令姜不行了,是白莲对吗?”

“那……为什么不救姑娘?”

“来不及了,白莲补救了不是吗?令姜的身子早已不堪重负,你应该有感觉,而白莲一定知道。那些年她从来不敢放松一下,没人知道她的身子糟糕如此地步。我能猜出来是因为那碗汤药是护心丹的味道,即便用了护心丹,她的脸色都差成那样。那一刻,我就明白她只是在强撑,又或者在麻痹自己。”

璇玑说完,泪水在眼眶打转,胸膛微微起伏。她看着青莲苦笑一声,转身离去。黑夜吞噬了青莲的身影,赶来的江祯与夏莲几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青莲消失。

文思书院,青莲抬眸望向牌匾,大步往前迈着,顺着之前走过的小道走向听雨亭,看见亭内的秦秋濯与孙子卿。她故意加重脚步,见两人看过来,将早已备好的红丝带与戒尺放在桌上。

“姑娘生前所言。”

青莲说完,俯身一拜。她没有一丝犹豫,转身离去。踏出听雨亭,细雨落下,踏过月洞门,她回头一看。

秦秋濯踏出凉亭,见青莲消失,眉眼垂下。她一袭青衣,低头看着手中的红丝带,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带过这般鲜艳的发饰了。脸色泛起欣慰的笑意,带着丝丝苦意。

孙子卿撑开伞,斜打在秦秋濯头上,而自己暴露在雨中,手中握着戒尺。他看着低头苦笑的秦秋濯,心中压抑。

“子卿,祖父说书院不能死气沉沉的,令姜很好,懂得分寸,从未翻过大错,她真的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雨珠顺着发梢滴落。

侯府,青莲缓缓走进,抬眼看见匆匆跑来的谢致远与师既明,还有身后的妻儿。她缓缓拿出包裹。

“姑娘说侯爷与师大人喜爱文雅之物,这些都是从大师所珍藏的,还有几副独有的头饰。”

青莲俯身一拜,转身离去,不再言语。

谢致远打开包裹,看那里面的信笺,缓缓拿出。纸上写着“生辰快乐。”倏然间想起许令姜离开京城前,说从南阳归来再补给他生辰礼物。他低头看向腿边的小静姝,“静姝,爹爹本该就有妹妹的。”

师既明看向手中的折扇,那上面诗词的字迹是当年名动天下的郭老先生,是他最崇拜的人。他曾屡次托人寻郭老先生的真迹,竟在今日得到了。当年与许师妹的随口一说,竟然被她记在心里了。

贺忆昔与傅涵相视一眼,颔首低眉。

青莲归来太晚,老先生与顾太傅等人早已逝去。她缓步走在冷风中,回到清漪园,看见春莲,扬起微笑。

青莲归来的消息散开。

深夜,顾元敬与沈初静赶来。青莲坐在正堂看见来人,没有一丝波澜。娴熟地拿出要给两人的东西。

顾元敬的是木棉花冠与木棉花簪,沈初静的是点翠头面,还有信笺。

“姑娘说了很多,但我记不清了。沈姑娘,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沈初静缓缓打开,入眼的是一句“红衣配江南,最配沈初静。”她紧握双手,嘴唇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许久,沈初静哽咽道:“紫衣配江南,最配许令姜。”话音刚落,她又道:“江南当属姹紫嫣红。”

顾元敬看着那木棉花,想起那年的木棉绒花,苦笑一声。脸色难堪,这些年,他与宋明玲始终隔着心,做到相敬如宾已是极限了。

送走沈初静与顾元敬,青莲走到书阁,看见一屋的画像,心中震惊无比。若是姑娘还在,看到王爷这般念她,又会如何呢?

翌日一早,清漪园大门被敲响,春莲看了一眼青莲,叹了口气。她这些年守在京城,看着王爷痛苦,一直追查姑娘的死因。心中猜想青莲应该知晓,但青莲一向是利索的人,不说此事肯定有苦衷。默默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走来的林景安。

“青莲,令姜可有话留给我?”

青莲缓缓抬头,拿出书册,“姑娘在世曾言论要去西洋赚银子,这本书里记得都是姑娘那时的计划,如今就托给林公子了。”

林景安接过书册,翻开瞄了几眼,开口道:“真的没有别的话了吗?”

“林公子,姑娘经常与我说你们这些师兄师姐,但讲得太多,我记不清了。讲起你,财迷二字总是挂着嘴边。”

林景安撇嘴,“我财迷?我要是真财迷,会不吝啬的给他们银子花,那些年,她就盯着我的银子不放。”

青莲与春莲闻言,扯着嘴角笑了笑。

不过几日,苏正则就从翼州赶回京城。他收到青莲现身的消息就启程赶回,径直来到清漪园,看见走出来的春莲。

“王爷,青莲在书阁。”

春莲背着药箱,正打算去侯府为贺忆昔诊脉,顺便看看扬琴家的孩子,转头看见苏正则,低声说道。

苏正则点头,大步来到书阁,推门进去。看见了站在许令姜画像前的青莲。

青莲听见推门的动静,看向许令姜的眼中充满犹豫。她转身朝着苏正则俯身行礼,“见过王爷。”

“你为何消失三年?真相如何?你是不是知道?”

青莲不作回应,抬脚走向案桌。她伸手打开木匣,双手捧着印章,抬眸望向苏正则,“王爷,这是姑娘的印章,能调动姑娘所有的势力。那些暗桩只认印章,姑娘已去,遗物皆归王爷。”

“本王要的是真相。”

“姑娘有心悸症,加之后来的劳累……还有那些人的算计利用,让姑娘心力交瘁。王爷,姑娘在南阳的三年不好过,就算王爷深查,也查出不来什么,姑娘早就毁去那些痕迹了。”

苏正则身形不稳,撑在桌边,示意青莲接着讲。

青莲脸色一变,“王爷,母蛊死,子蛊伤。滕公子说王爷最多能活到四十。”

“四十吗?太久了。”

“王爷是姑娘最爱的人,姑娘不会希望王爷这般不珍重自己的。”青莲顿了顿又说:“劳王爷一件事,这把剑是姑娘生前为皇上所求,锻造时间太长,只能由王爷送到皇上手中了。”

“春莲几人都说你是最忠心的人,绝不会背叛小将军,如此就是白莲了。”

“白莲殉主,王爷想多了。”

“小将军的身子不是一下子就糟糕的,白莲医术不错,最清楚她的身子,她殉主是无颜苟活。”

苏正则看向青莲,见她身形一顿,心知自己说对了,他厉声质问:“她是谁的人?谁指使她做的?”

青莲转头看向窗外,王爷心中的执念很深。可从着手抹去所有蛛丝马迹时,她就没打算说,抬眼望向许令姜,闭口不言。这事能与那位逝去的“荣王”说,但不可与肃亲王说。

“王爷,我从南诏赶来,见过滕公子,齐姑娘,叶公子,还有霍家军。所有人都想要真相,可你们做不到报仇雪恨了,那个人早死了。至于不说,只因为我懂姑娘。”

“不论死活,你只需回答。”

青莲不语。

翌日,青莲使用印章,下达最后的命令。她用了最快的速度从京城离去,回到南阳。

数日后,青莲殉主。

青莲带着许令姜的遗愿而来,替许令姜向众人诀别。又带着这不可诉说的秘密而去,替许令姜完了最后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