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卫生院条件很不好,到处潮乎乎的,墙上都是鞋印子,地上时不时还能看见吐痰的痕迹。

六个人一个房间,伺候产妇的人们似乎都很兴奋,一个个扯着嗓子大呼小叫的,产妇根本没法儿休息。

医生说:“不想在这儿待着的,观察三小时回家就行了。”

几个人一商量,回家去吧。祝良上街找了半天,终于找了辆面的车,让大家坐进去,自己骑着祝民的自行车回家。

祝四德见到大孙子高兴坏了,原本想狠揍祝民一顿,一高兴,棍子就暂时没用上。

青叶到家就觉得头疼得厉害,身上软绵绵的,祝大妈给素美做鸡蛋红糖水,也给青叶做了一份,“青叶啊,赶紧吃点儿喝点儿暖暖,你这是冻得了,折腾一夜又吓得不轻。”

青叶就半坐在床上吃起了素美同款月子饭,喝了几口红糖水,有点动情的对祝良说:“我明白书上为什么说伟大的母亲了。”

祝良说:“我也有些明白了,生儿育女的过程真太艰难了。”

青叶指着自己手腕说,“你没看见吧?素美这里都咬出血了,好多牙印儿,想想以后我也要经历这样的疼……”说着就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祝良握住青叶纤细的手腕,“不用怕,你不愿生就不生,等你什么时候不害怕了,做好准备了,咱再要孩子。”

“那我要永远害怕呢?”青叶认真的问。

“那就咱俩过,俩人吃饱,全家不饿。”祝良拍拍青叶的被子,哄孩子似的说的,“睡会儿吧,又冷又怕的熬一夜,看你眼圈都发青了。”

素美生孩子的情景对青叶冲击很大,当天他俩回学校,黎明被噩梦惊醒,把头埋进祝良怀里,说:“我梦见自己怀孕了,流了好多血。”

祝良就搂着哄着,好言相劝一大会儿,青叶才平复下来,沉沉睡去。

祝良凑着晨光看青叶,小小的脸儿,两道弯弯的细眉睡梦中还皱在一起,大概心神并不安宁,眼睫毛忽地抖一下,眉宇间就露出浓浓的忧心之色。

唉,她还是个孩子呢,说什么生孩子。

那天青叶被梦搞得心情不好,早餐见祝良给她做了碗鸡蛋面,小脸一皱,说:“你是不是提前练习做月子饭呢?”

祝良哭笑不得,“我们祝庄的产妇坐月子才不吃这些,得吃红糖鸡蛋和小米粥。”

青叶没精打采的吃了几口,说不饿,吃不下,拎包上班去了。

祝良也没办法,青叶这叫应激反应吧,缓几天应该就好了。

上午自己在家写下学期的教案,廖刚来了。

“不放假了吗?你怎么还在这儿?”祝良很惊讶,一般学校放假,学校食堂关门,没成家的老师都回家了。

廖刚把一摞书交给祝良,“祝老师,这些书送给你,小说教辅都有,也算没有咱俩白同行一场。”

祝良听不懂了,“怎么说这莫名其妙的话?”

廖刚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我辞职了,我要去南方,下海。”

“辞职了?”祝良手上的书差点掉地上,“这么突然,之前都没听你提过啊。”

廖刚就挠头,不好意思的说:“其实打算挺久了,辞职报告也递上去有一段时间了,昨天刚给批下来。我怕中间有什么岔子,就没往外说。”

廖刚说,家里还有个弟弟在上学,他姐也到了嫁人的年龄,他这工资离小康远得很。都说南方挣钱的机会多,趁年轻去闯一闯,说不定能闯成个万元户呢。

祝良说:“那你的万元户之梦实现之后,还回来当老师吗?”

廖刚就哈哈大笑,“祝老师,咱俩不一样,你从内心愿意教书育人。我当初考师范就是为了城市户口,为了给家省钱而已,当不当老师无所谓,只要钱多,干啥都一样。”

廖刚走后,祝良自己坐了半晌。

南方真是诱人的地方,班里初二的学生就要辍学去打工,廖刚这做老师的要去下海闯一闯。

下午老早青叶就回来了,进门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祝良以为她还傻乎乎地为生孩子的事儿揪心,谁知道刚问了一句“还担心孩子的事儿呢”,青叶就趴在他肩膀上哭了个梨花带雨。

祝良吓一跳,青叶虽然有时候会为了小事儿掉眼泪,但他还没见青叶哭得这么伤心过。

哭了一阵,青叶才告诉他:办公室的大姐告诉她一个小道消息,单位出国的人选定了,没有青叶。

说罢又伤心的流下眼泪来,祝良听了更吃惊:“你真打算去那边呢?”

青叶点点头,抽噎着说:“不然我为什么要出那种苦差?回来又整资料,办护照?”

“去那边干什么,听说那片对咱们不太友好啊,”祝良差点结巴起来,“你一直想出去?”

青叶委屈巴巴的看着祝良,说:“这个机会出现了,我当然想抓住它啊。”

“去那儿为了什么?”祝良皱眉问,“你是想练习俄语口语?还是想开开眼界?”

青叶“嗤”一声笑了,“你以为我还是十几岁啊,开眼界。我想提升业务能力,到那边工资也比在国内高。”

青叶很想立马出国。祝良心里一时有点堵,但又说不清楚这究竟为什么堵心。

他一直觉得青叶孩子气,柔柔弱弱,虽然她总是强调自己没那么娇气,不需要他接送上下班,自己能把某件事干好,但他还是觉得青叶还是个小姑娘,离不开人,需要照顾。

你看她,就算穿上高跟鞋,穿上长裙子,脸上还是一团稚气啊。

还有,她上街就要买糖葫芦,买棉花糖,吃得鼻尖上都是糖,有时候还把随身听的耳机塞进耳朵里,一边骑自行车一边听,陶醉的时候甚至会摇头晃脑。

这种样子跟那些学生有什么区别?

就连两个人在一块的时候,她都会孩子气的把被子一蹬到床尾,说“不冷,我什么都不要盖。”

青叶为了自己没被选上伤心,连晚饭也不想吃了。

祝良也没什么胃口,虽然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做回学生时代的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要有大的情绪波动,接受好的,也接受不愿接受的。

他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没成功。

所以那天晚上俩人都没吃饭,话也没说几句,就上床睡了。

半夜青叶问祝良:“睡着了吗?”

祝良说:“没有”。

青叶就扭身抱住了他,“你不高兴了?因为什么?”

这温暖一贴近,祝良心里的冰就不自觉开始消融,“忽然知道你决意出国,咱俩分开对你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关系,”祝良哑着嗓子坦白说,“我还没做好这种心理准备。”

青叶听了愣了一下,她还以为祝良也因为她没有被选上才不高兴。

她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凉凉的。

用嘴唇靠近他的嘴唇,很干也很热,像是很久不喝水急出来的火。

青叶再碰他,祝良没有像以前那样热烈的回应她。他就侧身面对她躺着,一动也不动。

青叶才知道这次自己应该是戳破祝良的心了。

她心里涌起心酸的欢喜: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这么愿意让我留在身边。

“对不起,都没有跟你商量一声,”青叶心虚,细声细气地说,“这都怪你平常对我太好了啊,我还以为我干什么你都会说好。”

“傻瓜,咱们俩还说什么对不起呢,”祝良苦笑一声,“再说,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好,你现在去不成,我心里不自觉就有点庆幸,按说我应该为了你的高兴才高兴。”

青叶更觉得暗自做出要出去的决定不妥,对祝良,她也从来没有“为了你的高兴而高兴”这种念头。

她现在只考虑的她自己。欠这个,也欠那个,她都得还啊。

那个离婚之后再也没出现的妈,为自己付着赡养费,得还她,省得回头再来说背后我为你做了多少多少。

这边老太太和她爸把青叶喂大了,一心想要回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一次狮子大张口。

跟单位去远东,听说工资挺高,至少比国内高七八倍,青叶琢磨着琢磨着,就觉得,自己特别应该去。

这些话她不想对祝良说,家里各种丑陋的面目,已经向他展示的够多的了。再说,成年人了,自己的事儿理应自己去解决。

第二天,青叶下班回来带了一朵黄灿灿的花回来,进门就递给祝良:“送给你。”

祝良看青叶脸、手都红红的,肯定是在外面冻了很长时间,“这什么花?哪儿买的?”

“黄玫瑰,在花店里。”青叶把手放在嘴边呵气取暖,有点难为情地笑着说,“让花跟我一起跟你说声对不起。”

祝良笑起来,“怎么这么傻呢,这大冬天的,花不好找吧?看冻的这手,过来,给你暖暖。”

他把青叶的手放在自己秋衣和毛衣之间,冰凉冰凉的。

“以后别犯傻。”他说,“事情说开就翻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