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五年后,春。

风国南边,海边一个小渔村,一间朴素雅致的院子里,玉兰花开得正茂。

玉兰树下,一张干净的石桌旁,两个白衣男子相对而坐。石桌上,一盘棋黑白子交错。

“不在京里陪你儿子料理政事,怎么有闲情逸致来陪我下棋。”一个白衣男子一边落下白子,一边开口道。

男子眉清目朗,神情淡雅,赫然就是兵败始终的前朝皇帝即墨昱。五年过去了,他终于习惯不再自称“朕”。

“我儿子现在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不需要我在旁协助了。”即墨昱对面的白衣男子淡淡道,利落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

男子如珠如玉,神色温润,气质高华,赫然就是万俟宁。

“呵呵,确实。我没想到,他小小年纪,想法却ting多。听说最近在提倡一夫一妻制,虽然不是强迫性的,但是,听说他自己已经声明,只娶一位皇后,不纳其他嫔妃。还有前段时间,竟然效仿雪国,让女子进学院学习,并能入朝为官。这大胆的想法,确实让我惊奇呢。”即墨昱拈着一枚棋子,含笑望着对面的万俟宁,徐徐道,眼中的笑意淡淡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嗯,因为他是我的孩子。”万俟宁望着即墨昱的眼睛,淡淡一笑,笑容里含着明显的自豪。

“是,这一点,我很嫉妒你,你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把他教得那么优秀。”即墨昱摇头一笑,好像毫不计较,低头在棋盘上落子,然后含笑研究复杂的棋局。

可是,等了很久,却没听见万俟宁的回答,也没见他落子,不由诧异地抬头看向他。这一看,即墨昱脸上的诧异更深。

只见万俟宁失神地望着前方,好像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手中依然捏着刚才那颗棋子。

“不需要那么认真,想不起来就不用回答了。说不定我那贤侄就是天赋异禀,根本不是你这个老迂腐可以教的来的。”即墨昱伸手拍了拍万俟宁的手。

万俟宁回神,对即墨昱僵硬地扯了一个笑,那笑,苦涩有之,遗憾有之,怀念有之……

“……确实不是我教的,是……我的妻子……她懂得很多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万俟宁轻声道。

“你那个……痴儿妻子?”即墨昱脸上的诧异还没完全褪去,就被重新惊得目瞪口呆。

“……”万俟宁的唇轻轻扬了扬,就重新落下,低头落子。

“难道……古人说的大智若愚真的有道理?”即墨昱喃喃道。这次,轮到即墨昱失神了。

“该你了。”万俟宁抬头提醒即墨昱。

“……哦,好……”即墨昱回神,拈起一枚白子,快速落下,“不过说起来,这几年你时不时就来陪我下棋,是因为夺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觉得愧对我吗?”

闻言,万俟宁正要落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落子;“……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因为你也让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从来不觉得愧对你。”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抬头直直望向即墨昱,眼神坦然。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弟妹最后不是回来了吗?”即墨昱微微一愣后,皱眉问道。

万俟宁抬头望着即墨昱,淡淡一笑:“是啊,她回来了……回来了……”万俟宁喃喃道。

“你怎么了?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即墨昱的眉头皱得越深。

“当然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万俟宁嘲然一笑,“你一定认为我夺了你的江山,欠你良多吧?可是,我宁愿不要你的江山,如果你当初不设计我失忆的话。如果没有那件事,你的江山依然是你的江山,我的幸福依然是我的幸福。”

“你是说,你现在过得不幸福?”即墨昱皱着眉问道,“你是在说笑话吗?坐拥天下,儿女伶俐,妻子贤惠,父母健康,你现在告诉一个失去江山的朕,你不幸福?”说到最后,即墨昱口气中的困惑变成了怨怒,也恢复了以往的自称。

“哼,”万俟宁轻轻冷笑一声,“也许你听着很荒缪,不过,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说到是实话。我愿意用这江山换我当初的幸福。”

看着万俟宁不带一点作假的脸,即墨昱不由沉默。

“……是弟妹怨怼你,是吗?也对,可以教出那样儿子的女子,一定不能忍受你曾娶另一个女人进门。不过,她现在还在你身边,不是吗?即使怨怼,你也可以用时间挽回她的心。”良久后,即墨昱心平气和开口,说到后来,口气里不由带上了淡淡的指责和不以为然。

虽然这几年,即墨昱看着风国的迅速繁荣,心渐渐平静,不再像当初那么因为失去江山而愤怒和痛不欲生,渐渐地开始习惯并享受现在悠闲的生活。

“是吗?你这样认为?”万俟宁微微一哂,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抱歉,我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这盘棋就到此为止吧,我想先回屋休息。”万俟宁边说边站起身,向即墨昱躬了躬身子,转身离开。

看着好像比自己还生气、比自己还伤心的万俟宁,即墨昱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不解和怒气。即使是真的爱自己的妻子好了,但是,只是和妻子的感情出现一点裂缝,比得上他失去整个江山来得痛苦吗?

即墨昱望着万俟宁的背影愈走愈远,那背影,也好像承载了浓浓的忧郁和痛苦。直到万俟宁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即墨昱低头研究桌上未完的棋局,脸上却一直带着深思的表情。

“大哥,我去看看宁兄,也许,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宁兄才会那么说。”树后,闪出一个清贵的白衣男子,赫然就是随着即墨昱一起消失的即墨玥。

“嗯。”即墨昱好似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即墨玥恭敬地向即墨昱躬了躬身子,一晃身,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宁兄。”在万俟宁踏进门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微一愣神,回头去看,毫无意外地看到了即墨玥。

“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在获得江山后,你依然如此怨恨我和皇兄。”

即墨玥微微一笑,转头向屋里走去,边走轻轻丢下一句话:“……她没有原谅我,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吧随着万俟宁的话音落下,门被轻轻合上。即墨玥看着合上的门,苦涩一笑,看来,他确实还被怨恨着。

从郦城回来后,每年冬天梅花开的时候,冰或都会去万俟家一趟,不管那时候万俟宁在不在。

然后一个人坐在梅园高高的围墙上,藏在高高的梅树后,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冬日的太阳很暖,有时候却是很冷,寒风呼啸,只是,任凭霜结满了全身,冰或都守着一壶酒,一把剑,望着梅园里的梅树一发呆就是一整日。

每当这时,无烟就坐在暖阁的窗边,望着院子里的梅树发呆,手边是一杯清茶,还有一本一整日都停留在那一页的话本。她知道,冰或就在右边那道围墙上,知道他的眼睛一定在盯着院中那株开得最旺的梅树。

有时候,无烟觉得,冰或甚至比万俟宁更无法接受苏轻的离开。无烟承认,对于那个有时候好像浑身发着光让人着迷,有时候又幼稚粗鲁得让人咋舌的女子,她是嫉妒的。

天下间那三个举世难寻的奇男子,全都心系与她。是的,是三个,而不是两个。很多人以为,爱那个女子的只有两个,可是,无烟知道,是三个。

曾经,那个沉默的男子一路跟着她,问她,她还好吗?经常,那个男子,望着她,眼神却悠远而迷茫,含着浓浓的思念,她知道,他在想念那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曾经,她看见他望着那个女子的眼神,专注而纵容,漆黑的眼眸深处,藏着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可是,她知道。她知道那个秘密。

他,爱那个叫“苏轻”的女子,她一直都知道,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她就获悉了这个秘密。

无烟确信,那个看起来比谁都冷漠,其实却比任何人都重情重义的男人,以后的每年都会来看着满园梅花缅怀那个幸运的女子,直到老死。

这个确信让无烟绝望,因为,她……爱他。虽然一开始就清楚这注定是无果的单恋,她却无法挽回自己的心,只能沦陷,看他痛苦,为他心疼,任自己心痛。

所以,她不离开。虽然,她与非花的十年之约已经到期,她已是自由之身。留在万俟家,她才可以年年都见到他。

冰或望着满园的梅花,往事在他脑子里一幕幕放映。这些日子,那些往事已经被他在脑中咀嚼了千万遍,却丝毫不觉厌烦。

她仰着头,笑着问他,做我哥哥好不好?她拉着他一起玩泥巴,说捏只老鼠和猫结婚;她拉着他的袖子,说,冰哥哥,带我出去玩吧……

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日,可是,一转眼,她已经几经生死,离他越来越远,直至隐居他乡。她不再依赖他,甚至不再依赖他的好友,她的丈夫,她身边有了一个将她护得滴水不漏的男子。于是,遇到危险时,她第一个,或者第二个想到的不再是他这个哥哥。

一直以为,他只是把她当做淘气的妹妹,或者必须守护的大嫂;一直以为,他护她,纵容她,主要是因为他是他好兄弟的妻子,他的嫂子……

可是……当他亲眼看见她仰头纵下山崖,他的心有一种被撕==裂的痛,他甚至有一种杀了那个他一直尊敬并誓死追随的好兄弟。那时,他才明白,她在他心中,已经重要到无可取代,一些以往没有意识到的也不敢承认东西,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如果,他早一点遇到她就好了;或者,他与万俟宁没有任何关系,或者只是泛泛之交就好了;或者,他比非花更无视世人的眼光,会更好……冰或总是无止境地在心中默默做着这些不可能实现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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