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岐云这一路,也确实如他所估量的那般,出航两日,东北风便刮了起来,船队顺风而下,正好一路平平稳稳下了东南,初十那日离的杭州,不过十五便到了泉州。正巧船队需要补给食物用水,一行七艘船便在泉州港停靠了。

这是钟岐云来到这个大晸朝,第一次来到泉州。这个泉州与他记忆中的家差异实在是太大,这时的泉州比二十一世纪的泉州管辖面积大得多,泉州城也不在他知道的那儿位置了,这座城靠海也更靠南,钟岐云原以为就算建筑不在,那山川水流就算古今那都是不会变的,但是等真正看到这完全的陌生的地方,他有些怔忪,甚至,心头隐隐地有些难言的失落。

这是泉州,但不是他记忆里的家。

若说得上唯一安慰的便是这边闽南语,所说言语词句间还是有些陌生,但那音调却还是他熟悉的。

“钟哥便是泉州人吧?这次回来,您不回去瞧瞧?”

钟岐云对外都说他故里泉州,再加上谢问渊曾经给他的户籍也写的泉州,所以周边人都知晓他家便在此处。

钟岐云站在街头,摇头笑了笑:“父母不在,亲朋也远了,家中屋子也早就没了,没甚么好瞧的。”这么说着,钟岐云回头向十几个与他一同下船的船工说道:“现下时间要紧,若是无事,大家便依照孙管事船上安排那般,分别到各处去购置粮米、船上用度。”

孙康是钟岐云买第一艘船时,便聘的一个四十五岁的账房先生,这先生家中前些年生了些变故,妻儿都早早离世,了无牵挂,所以才这会愿意跟着他跑海求生活。

这月余来,行事虽说有些古板,与船上年轻小伙子总会就一些事吵闹,但人品却是好的,但钟岐云对他也还算是放心。

钟岐云望了望日头,又继续道:“两个时辰应当是够了,这样,我先在这定个时辰,申时前无论购置如何,大伙儿都务必赶回口岸,届时看着情况再做打算。”

“好嘞!”

等孙管事带着一行人向闹市中走去,刘望才跟在钟岐云身边,见钟岐云只在街头转悠,没有旁的打算,他便忍不住问道:“东家,这好不容易到了泉州,泉州人多地广,现下又近年关,你那些货品想来也是好销才是,你怎地不联系买主将那些货品早早销卖一空,也不需赶着再往南去那劳什子茂江了。”

“泉州虽光,但这些丝绸、茶、点等货品在此处已是饱和,售卖不出价格,而且这处丝绸产业尽数被陆家把控着,外来人并不好销。”

“陆家?”刘望才眼睛一转,“你说的可是那陆晃?”

钟岐云点头,望向刘望才:“你认得他?”

“哎,虽然我现下没落了,但我刘家漕帮曾在杭州也算是有头脸,他陆晃走陆运南北两地窜着,我家族走河运,来往东西,虽无甚么纠葛,但运输丝绸这些物什,终归都要与胡家打交道的,哪能不认识。”刘望才说起过往,不免有些心虚,但是想到钟岐云走海运这条捷径,不管对陆运还是河运都是一大威胁,他轻咳了一声便问道:“东家这般,是怕与陆晃结怨?”

钟岐云闻言一笑,“怨是早就结下了。”上次陆晃在杭州给他使绊子的事儿他可是记得的,但如今他家底不厚,与陆晃在陆晃的地盘死磕那也只会是他伤重而已,他没有这么傻。

更何况他这批货物也本就针对茂江、两广那地购置的,算是那块的稀缺品,退一万步说,就算陆晃没有干涉,这货物也全部卖出,那也只会比茂江少挣大笔,他实在没有必要刻意没事找事,与钱过不去。

这种亏本生意,钟岐云不会做,所以现下能避则避,等到他海运成体系,到时很多东西便会源源不断滚滚而来。

至于陆晃......

钟岐云笑了笑,商人嘛,终究最后都是向利益看齐的。

刘望才没想到钟岐云还和那陆晃有些纠葛,他虽败家,但好歹出自商贾之家,商场上的事情,他还是通透的,这种纠葛的事对做生意的人而言都有些忌讳让旁人知晓,有些事不该细问他便不问。

钟岐云瞧了眼不再多说的刘望才,这几日相处,钟岐云对他倒没有旁人那种耻笑、厌恶,相反,这人却出乎他意料的精明,。

说来这人曾经也算得上是家财万贯的少爷公子,想来也是没曾受过苦的人,。钟岐云虽说不苛待这些船工,每日每餐吃的都有肉有米,但无论怎样,这船上生活都比不得陆上来得痛快,可这些时日钟岐云却见着这刘望才十分习惯船上的生活,甘苦不忌,倒没有那种落魄公子还故作高高在上的模样,吃穿住均与船工一道,也未曾叫苦,海成天嘻嘻哈哈,没什么落魄衰败的颓废模样。

不过有一点却是真如传闻里说的那般,这人极其好赌,就连在船上身无分文也要向旁人借钱准备摸出骰子、叶子骨牌换上船工组个临时赌局,若不是钟岐云厉声喝止,只怕是都要被这人搅和地乌烟瘴气。

刘望才当时还不服气,只恨声道:“唐时候,皇帝、贵妃都喜欢赌博,其中以武则天和玄宗等最甚。唐玄宗与杨贵妃还常以赌博取乐,东家,你可知还留下“骗子乱局”的故事,唐僖宗臣下陈敬琯因“击球”赌胜,即被封为西川节度使,一赌而成为封疆大吏,统管彰、益、汉等二十六州之地!”

钟岐云当时便不客气地回了句:“人家赌了赢官,你倒是输了整个刘家命脉。”

刘望才听了这话偃旗息鼓,没再闹着赌,只是偶尔会拿着骨牌摸一摸的习惯,让钟岐云实在无语。

想到这里钟岐云试探性地说道:“你就未曾想过重整你刘家船帮?”

刘望才闻言一怔,好一会儿叹道:“想啊,哪有不想的,有钱的日子可是比如今好过太多,但重整船帮哪有这般容易,我现下无钱不说,当初败了船帮时官府便将我家中行江令收了回去,没有那令,根本走不了河运。”

行江令,钟岐云倒是知道,大晸河运业还算是不错,但又因官府管得太死,好些州与州之间的河口都被管着,一州一税,小船帮根本吃不下。

这行船令便是朝廷特意颁发的,有这令便能一路通途。但这令有多难得到,钟岐云也是知晓的,首要便是船帮有上百艘大船,其次嘛......

当年刘家太爷可不知是游走了多少次,才得到了这块通行令。

如今失了,只怕难以拿回来了。

说到这里,那刘望才也是有些自责,但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是晚了。

“东家,当初我流落街头无人愿意施舍,您愿意雇我时,我便想着,我还是想拼一把,总不能让祖上家业就让我这么败了,百年后,我都无言见我爹了。”

钟岐云拍了拍刘望才的肩,笑了笑,“戒了赌一切好说。”

刘望才一乐,“这倒是。”

午时一过,钟岐云便和刘望才往港口赶了去。

虽说如今大晸朝海运衰弱,但泉州因地处位置没甚大江大河,内陆往里又是一片山岭,道路不太便利,所以也有一些商船与钟岐云一样冒险行海,只是走的距离不远,来往也只是南北上下二百里内,给临近的几个州运送货物。

不过倘是如此,泉州海港还算是体面,现下正是正午时间,日头正中,海港边上除了钟岐云的七艘船,倒是还停靠十几艘货船,只是位置稀稀拉拉,旗帜也不尽一致,想来不是一个独有。

那些人自是早就瞧见的行制统一的七艘大船,好些人还聚到了船边与守船的船工攀谈,只是钟岐云船上的船工舵手几乎都是杭州人,不懂得闽南语,两方言语不通、沟通不来,比划着手势互相猜着对方所言,远远瞧着实在有趣。

好在钟岐云会说闽南语,等他到了,守船的余周海一行才松了口气。

“钟哥您可算是回来了,这些商户不知说些什么,咱听不懂。”

钟岐云闻言,便转身与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了几句。

谈下来,不过是问他们从何处来,这么多大船准备去往何处云云。

钟岐云与他简单说了些,那人听闻他们走得这般远,便十分诧异,足足盯着钟岐云瞧了几分钟。

“泉州如今走海的商贩多吗?”钟岐云想了想还是多问了句。

“本来也不多,但前些时日不知从哪儿来了些像你这般大船商户,说是从北面来,七八搜大船一字排开,总是在这港口上上下下,搬运货物。”那人回道。

“哦?”钟岐云这些日子来,还真是没有瞧见多少像他这样整个船队走海的人,“大哥,小弟多问一句,那些都是运些什么货品啊?是不是我这般运些、米粮?”

“那日我瞧得新奇,便多看了两眼,确实有运丝的,但也不尽都是,好些物件都是用麻布口袋装着,也不知是甚么,兴许是不能见光的茶叶、木画吧。”

麻布......

钟岐云眨了眨眼,又与这个大哥聊了些别的,待孙管事带着购置粮米、淡水的船工回来后,钟岐云命孙管事检查货品之际独自去了城中一趟。

待回来后,拎着好几摊子酒,后边还跟着酒坊的小二,手推车上装满几大坛子浓郁醇香的老酒。

“我忽然馋了泉州老酒的滋味,就想着买些来予大伙儿尝尝。”

“哈哈哈,这好啊!”

“东家有心了!咱在这里谢过了!”

腊月二十,杭州城外,在别院中‘养病’的谢问渊,收到了泉州快马加鞭传来的两坛子好酒。

望着泛出浓浓酒香的谢问渊微微蹙眉:“钟岐云让你送来的?”

向来只送信息不送酒的闫南至,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他说,这酒十分重要......”

谢问渊眼眸一动,接过了酒坛子。

“下去吧。”

闫南至呼了一口气,连忙告退。

等人离开,谢问渊便摇了摇酒坛子,这次两个坛子均是满的,只是其中一个听着有些旁的响动。

谢问渊打开酒坛,取出了放在其间的密封完好的木筒,打开木筒拿出里边的纸。

三页纸,就像是写家书一般絮絮叨叨说了这些天海上的见闻,其中自然是‘顺道’提到了泉州也出现过同他一样船队行商的人。

末了,还在最后写了一句:“上次走得急,没能给你说清,那酒是黔州北来的酒,味道极好,除了黔州,在哪儿都买不来的,我离开前向老人家求来小小一瓶,你病好些便可以尝尝。这次的酒是泉州的老酒我很喜欢,平日是不出泉州的,想来你也未曾吃过,我也一道捎给你,不多,只有一斤。这次南下不知何时能见,愿你新年安康、喜乐。”

“钟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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