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身死

天色阴暗无比，峻峰绵延千里，伴随雷公电母劈闪降雷助阵，忽有一金一银气浪排山倒海而来，削平十余座顶峰。

五彩云头上，太上老君掏出一个金色镯子，盯了微显的咒术犹疑不决，旁边围绕的众仙看不到上头暗藏玄机，一个个声色俱厉，叫嚣着砸将下去，即刻收伏妖孽。

老君迟疑之际，望向陆压，后者思忖片刻，道:“大局为重，先行降妖要紧，破魂咒虽强横，那妖却跳出了三界外，只是西天不可说的企图，要落空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圈子掼下去打一下，直击元神，甭管西天多少筹算，也将将不复存在。

太上老君抚须一叹，也似下定决心，“身躯能炼符，骨血能画墨，古神陨灭以后，还保存的这样完整，道君实属不易，我擒那妖魔是也。”

隐晦的暗喻，震惊陆压一整年！

私心来说，陆压还是很欣赏孙悟空的，怎会搞出这种损阴德的玩意儿？

陆压微扬朱唇，奇道:“天外天有人与魔族勾结，谁晓得哪个倒霉蛋儿，死了还要锁圈子上，于你眼皮子底下做的好事，你都不知情，本君更不知情。”

上古神咒，专克五行中人，本是传说中的大杀器，知者寥寥无几，一符下去，众生平等。

而有魔界至邪之物枯婴草做引子，加固在金刚琢上，所有怨术汇聚一点，故此涉及不到旁人，威力却是百倍增长。

一旦接触，便如蚂蝗吸附肌肤，毒蛇攀缠脊髓，腐蚀体脉，不讲神妖仙魔，直接化为乌有。

太上老君观苦战已有三日的杨二郎与孙悟空，暗道我先助他一助，决拿住孙悟空，容后上报，自有人详查。

于是挥袖一丢。

荣锦驾云赶到，正见一轮金黄光圈，布满密密麻麻的黑色篆语从天而降，直冲猴王面门敲下！

仅仅愣一秒，那黝黑的眼眸瞬间一厉，“尔等何敢！”

继而变做古皇真龙，吟唱鸣于九皋，鼓动千顷地表寒光，速度大幅度提升，穿梭苍穹云汉相挡，大喝，“凝！”

幽沉嗓音如亘古鸿蒙。

即随令而出的，是铺天盖地的冰雪侵袭，平地骤然卷起一阵浸骨的阴冷风，方圆百余里草木顷刻间凋敝枯萎，天地间白茫茫寂冷一片。

三四月份天气，却有寒冬腊月直逼。

花果山燎原烈火浇筑凝冰，恶捕猴妖的天兵冻得肤色透紫，瑟瑟发抖，被寒风吹得几近窒息，牙关打着哆嗦，吐息间都结了冰碴子，潜意识扔下冷铁兵器，扒土钻进泥地里，手脚蜷成一团，寻求一刻暖和。

一时间像极了无头苍蝇乱蹿，营盘崩散。

好冷，好冷

四海风雨飘冬，湖泊河流大小龙王战兢兢齐聚，号令莫敢不从，镇北望海，涛走云飞，俱与海滨遥跪叩头，随龙众女作法。

王气镇地，有女掌雪雹凝寒之事，濯日月，司冬时，铺寒万物，冰封千万里。

雪虐风饕，众生疾苦。

人踪绝迹，飞鸟不过。

金刚琢先是嵌冰中凝滞，后有坚硬如铁的冰盾阻隔，不见其身。

所幸来得及时，荣锦轻舒一口气，浮走几步，祭出白骨幡，欲先吸去镯上怨气，再做算账。

却见烈焰流金，火花‘欻欻’刺拉寒冰，那金琢冲碎了冰盾，闪绕身后，改换路线猛烈朝她攻来！

孙悟空耳听八方，斗时望去，赫人妖目倏地一滞，杀意腾腾毕现，心慌一吼，“荣锦！”

围堵的梅山六怪被瞬间爆发的气势震飞，杨戬硬撑不住后撤几步，支着三叉戟，半跪倒地。

撕心裂肺的吼叫在耳边爆炸，荣锦遭到剧烈撞击，背部火辣辣的钝痛，唇腔间瞬时弥漫一股腥味，忍不住篷出一口鲜血，喷洒在洁白晶莹的霜雪之上。

朵朵殷红妖艳，醒目的直扎人眼。

这一幕，深深刻印在金瞳之中。

心神俱碎，肝胆俱裂。

‘咯啦啦’骨头断裂的声音自脊骨摧毁到四肢百骸，骨骼在体内腐软成水，荣锦失去骨架支撑，急速坠下，顺理成章瘫在狂怒的妖王怀中。

云端上面，眉睫生白霜，覆裹云朵搓手跺脚的一众神明瞠目结舌，齐刷刷望向唯一能出手之人，“神，神君，那是”

陆压自荣锦赶来，不管不顾无辜众生，使了龙众术最高法诀，便恍然大悟，这几日的不安疑忌，不通的都能说得通了。

就那时，眼中已不掺杂任何感情，残酷仿若寒江晓雾，冽然相望。恨极而心狠，不过如此。

不复之前的运筹帷幄，寒色双目现出冷厉杀机，“愣着做甚，火速诛杀妖猴！”

果决下一道严令，陆压凛着气息，一言不发，袖中乾坤收走白骨幡，纵云急匆匆径往西方而去。

消息传到凌霄殿，一群大惊失色的神仙面面相觑。

现今来说，不但击错了人，连有希望制服妖猴的都溜了，他们文臣没什么跟脚，平白送死么？

哪吒又惊又急，险些要对着陆压出其不意的一手骂娘，当即要下去查看荣锦伤势，被玉鼎真人拦下，悄声，“正神陨落，要生天地异象，可你看这天风和日丽，咱们先等等。”

哪吒望望乌暗而十分不风和日丽的昏沉天地，露出几许狐疑，瞅他极不靠谱，但知他法术不够，一肚子真理，犹豫片刻，暂时按兵不动。

云端之下，杨戬望着弥布在空中，独一无二的黑色灵魂，剑眉间川壑渐深，“七百年前，开天斧中有神魂所祭，方得保下杨戬一命，彼时杨戬不识，难道蒙神女相助？”

荣锦不接话，她眼波柔软，仿佛想用最后几眼织一张网，趁弥留之际将猴子牢牢包裹在里。他双目猩红，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她能感受得到他全身止不住的发抖。

“师姐”他声线发颤，眼中似有泪花儿闪烁，拨下贴脸的血红发丝，摩去了嘴角痕迹。

她虚弱喘了会儿气，想应一声安抚他，却张口吐的全是红色血沫。

猴子眼眶一下红了，手忙脚乱去抹呕咳的血水，泪快要崩出来，“老孙让你待着让你待着你来干什么”

袭入的魔毒如万蛇撕咬，她疼得拧紧眉，将欲呼痛的闷哼咽下，抿的唇色苍白，按照荣锦本剩的半魂，这一下，

灵魂坠无间，身死寂灭。

刚刚生出一点活着的念头，幸而扎根不深，终于不再是被强迫救人，有一天能为了想保护的人而死，不枉她苦熬半生。

咒语印进体内，五脏俱焚，顺着血液游走，迅速缠在脊髓上腐蚀破坏，持续着，即将啃噬成一副空躯壳。

骨碎不痛吗，

痛啊，

可经历的痛数不清了，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痛苦又是多么微不足道。

想着她便扯抹笑来，撑起手抚摸妖异的纹路，“你说，有你在不会让人伤害我。可是有些苦头，一个人吃就够了我也见不得，别人去伤害你啊。”

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喉间刺痛艰涩，什么都说不出。

小心翼翼搂着她，握起手腕，源源不断的法力不停输送。诸神还在云上虎视眈眈，荣锦抬起眼，想摇头阻止，却被他暗哑的声音抢先，

“师姐，你想说的话，老孙不爱听。”

接着他微微皱起眉，咬起牙关忍痛，毫无保留的，自断根根肋骨换进她体内，试图缚紧逐渐消散的仙身元魂。

可是

没用的。

破魂符咒至阴至邪，黑色咒术与灵魂缠在一起，分不开，驱不散，宛如溶做一体，腐蚀融化。

他甚至连鲜血都止不住，刺目的血液开始从全身往外渗出，湿润了薄薄的素色衣衫，而她眼中的惨烈痛苦竟在慢慢减少。

那一刻，他知道她大限将至。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山间的秋枫，人间的戏文，许下的白首他们之间有着那么多约定，没等一一去做，她要在他面前魂消魄散了。

无助地抱着渐渐透明冰凉的身躯，目中汹涌而出的浊泪几乎比眼前的滔天血海还要多。

“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我一个人”他酸楚难言，手掌都在发抖，却搂的越来越紧。

“你向来这样狠心一次又一次七年，十七年，几百年，俺等在三星洞，等在花果山，一直等你来看我，日日夜夜，永远不见你。”

“很早我便想，要是你见到我，会不会觉得愧怀，一点点的补偿与我，区区三百年啊，师姐，你忘了老孙”

“这许多年，你总拿俺当小孩儿，光是远远做你师弟，能甘心多久呢好不容易走进你心里了，你却又要舍我去了”

今时，无论身上还是精神上，孙悟空都遭受了极致的摧残折磨，委屈的诉说逐渐变得微弱。

肋骨断去七根，眼泪滴落她的颈间，泛凉的身体依旧在不断溃散，丝缕身魄在指间滑出，废了半身修为，最终仍是留不住她。

满天神佛被他得罪个精光，这世间，谁还会帮他呢？

血雾迷了眼，他仿佛看见她的笑，眉间温柔，甜美极了:“小猴子你以前不喜欢我这么叫你，时时刻刻地骗我，我曾经耿耿于怀可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小猴子，你要保重。”

或许，就在这一瞬间，荣锦丢开所有负担，靠在坚实温暖的怀抱，整个人空前的轻松，目看不清，耳听不明，依稀感到孙悟空灼烫的泪水，难过不已，却只能全力凝着笑诀别。

脑中走马灯一样，回想着。

她前半生，辗转多磨，苦海翻腾，后半生克制隐忍，顾虑太广，说到底，怎么活都不是她自己。

你不应该，存在世上。

是啊，这一生，若不见天日，便不会这般坎坎坷坷，多灾多难。

荣锦觉得，自己是真的解脱了。

却在意识流散时，蓦地睁大了眼，看到那铁铸的锁妖链趁他痛不欲生，勾刀穿透琵琶骨，荣锦仍有心疼沁出。

终究，还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