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得道混元初,才了长生知顺逆。

陆压道术一流,除身随长剑,有斩仙飞刀与钉头七箭两大杀器,他观那猴筋肉劲力,身有玄铁之能,斗转思量间,斩仙刀能击杀金刚之躯的余元,不知对上孙悟空,可是有用。

不过,陆压别有目的,意在激怒,只出了腰中宝贝试探身手。

孙悟空生就一副遇强愈强的性格,展开身法与之抗衡,那葫芦内有一丝毫光,化开如网罗,罩将下来,孙悟空手疾眼快避身潜行,抖威风耍了个棒花,铮铮然声似鸣钟,手起棍落砸了三五下,瞅准时机遁走。

其余神将见他落下尘埃,一拥而上。

众将急不可耐出手,有白捡便宜的嫌疑,陆压收起混元葫芦,看着游刃有余的孙悟空,桃瓣似的双目沁几缕赏识,即便处在争鸣厮杀中,依旧纤尘不染,风华姿仪。

千百个将以多欺少,孙悟空岿无惧色,使个神通,拔毫毛一把,丢在口中,嚼碎了,喷将出去,叫声“变!”即有千百个大圣,都掣的是金箍棒,战败了各众。

他扬扬翎羽,来得陆压面前,朗艳金眸涌现欣赏,唇角漫一抹肆然笑意,“你倒是个人物,干甚跟玉皇做事,不如归降我孙大圣,说出去,也不叫人耻笑。”

“放肆!”天奴总管呵嚓的一声,句句道明陆压来历地位,刻意说出陆压与荣锦的叔侄关系,打算看一出好戏。

孙悟空听了分明,暗道原来大水冲了龙王庙,烁金凤目灼灼如烈,不由得摆摆手,高声而笑,“自家人,自家人,师叔,你身子骨怪硬朗的,俺不跟你打了!”

猴子突然疯言疯语攀起亲来,张口闭口师叔叫的熟稔,察觉投来的数百道目光,全都窃窃私语,陆压微阖冷眸,混元葫芦再出,高三丈有余,从中祭出一物,势头攻得猛烈。

那刀长七寸,有眉有目,目射白光,猎猎劈面突来,孙悟空遇到对手,心痒难耐,本欲切磋一番,却转念想棍棒无眼,如打伤他哪儿,荣锦不罢休怎生是好!

他一横棍,抵住那长刀,急忙叫,“师叔,且收兵罢战!想你斗得累了,我花果山福地清泰,师叔不妨吃杯茶,歇息歇息?”

热情好客,好小子你真行。

陆压俊脸黑沉如墨,猴子心道不妙,不知哪句话得罪于人,可得赶紧走。他倒机灵,找个台阶,还挺客气告个辞,棍子一收,翻个跟斗马上跑了。

走的人行云流水,气的人心脏骤停。

没了威胁,又连吃败仗,各众带擒的怪陆续散尽,鱼贯而入凌霄殿报功,唯剩的,仅是侍候的几个白衣天奴。

过会,天奴总管遣走其他几个,独留自己。

不知怎的,那几声师叔,叫的陆压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眉宇不安似山峦般重重覆压而上,他定定神,微一沉吟,“玉帝封他做了弼马温?”

天奴弯腰称‘是’。

“低职打发,当是羞辱,着相了。”陆压平心静气,目光眺在远处,兀自道:“玉帝办的不地道,孙猴智勇足备,身法了得,依本君看,纵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也可留他性命。”

感慨半晌,跨起青鸾神鸟,刚要转身走,瞥见天奴故意湍泻的幽冥黑气,与他聊,“使者隐藏好好的,在本君这儿显露什么?后卿沉寂十万年,终于要复仇了?”

陆压就是道句闲话,天奴受主子指使,晓得他亦正亦邪,不好闻外事,便不紧张,亦谦逊回,

“神君说笑,魔星大人百年前迎回少主,魔界上下欢腾,谁曾想乐极生悲,大人再度犯病,天上多珍宝,少主命小人来问药。”

听罢,陆压摇扇的手一停,黑眸光采流动,拊掌而笑,“好哇!你们这新少主,刚上任便将手伸到天宫,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有好戏瞧了。”

妥妥的幸灾乐祸,真教人哑口无言。

魔族人天性傲慢,天奴却甘愿屈膝而下,拜尊礼卑微请求,“只是少主仅得一半传承,小人受四王吩咐,可否求神君带小人进天外天一查,以免拜回鱼目,遗落明珠,我代魔族万恩难谢。”

极北之地偏僻荒芜,三面皆临无尽死海,唯一面有火岩法阵阻隔,难进难出,就为一点怀疑,特地花费这般心血证实真相,实则陆压煞是满意。

满意是一回事,他不肯放人是另一回事,荣锦是明珠不错,但邪域那地儿与世隔绝,苦出名了都!一个荒地的破魔尊,谁稀得当。

思及此,正儿八经道:“得了,都十万多年了,再找纯属浪费时间,少主这东西,管他真的假的,凑合过呗,不随他疯癫的娘舅就成。”

天奴:“”

一下内涵俩人。

谁听了不竖个大拇指呢?

话不投机,二人分道扬镳,陆压回了愁云惨雾的凌霄殿,天奴总管仗着身份高,继续欺压欺压官衔低的神仙,给官衔高的暗中使绊子,好不容易出来,不免要报一报镇压苦地十万年的仇恨。

凌霄宝殿内,玉帝问还有哪路神将能下界降服时,文臣武将私底下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的缄默不语。

众仙的怂气对比孙悟空的勇武,陆压翻个大大的白眼,暗笑一个人的兵力就敢打天庭,也就他孙悟空有这个胆子,恐怕三界之内,难逢敌手。

玉帝正襟危坐,面带难色要开口,陆压从容打断:“莫看我,本君游方野人,疏懒成性,平生讲求优雅,不好打打杀杀。”

众仙望向那棱角分明的俊脸,唏嘘不已,神女肆无忌惮的性子,真跟这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正当此时,殿头官来报,南海观世音菩萨来了,玉帝微锁的面容立刻笑出褶皱,格外尊敬,宣布相迎。

须臾,只见轻飘飘纯白衣物的面善之人,一手托拿净瓶,站于莲台上,正是慈悲无边的众生相。

陆压悠悠然望去,二人对互相的到来各有讶异,按下不表,颔首见了礼,观音开门见山,道是为举荐灌江口二郎真君而来。

陆压星眸闪烁,单刀直入,“看来西方对于此猴,颇为义愤,佛口蛇心的叫杨戬去,鹿死谁手,那便不一定了。”

观音垂目慈善,“孙悟空天赋异禀,机缘奇特,我佛仁慈,绝不妄伤性命,愿做点化,给他一个修福果的际遇,将来功德成就必不在贫僧之下。”

陆压冷冷视之,审视半晌,又挑起剑眉来,“佛门收人,真来者不拒也,三界内偏生看上那只妖猴,有何企图,不妨给本君听一听。”

“且恕贫僧无礼,不可说,不可说。”观世音菩萨拈花一笑。

孙悟空一战名扬,得志还乡,在群猴震天的欢呼声中,摆宴庆功,七十二洞妖王尽被捉去,猴类倒未曾伤损一个,孙悟空想他等还要安营在山脚下,命与妖众紧紧防守。

危高断崖隔绝一片喧嚣吵闹,苍梧山顶是看晚霞的绝佳之处,柔白身影纤缟窈窕,迎风伫立,时有夜风吹,拂动了如瀑的青丝。

暮色缓缓降临,循着几重山水看去,远处山脉高矮不一,往下俯视,一众天兵天将在仙山周边安辕扎寨,俨然列成阵势,围得花果山水泄不通。

荣锦泰然低目,对无用天兵轻蔑十分。

定魂刃似有战意嗡动,自行现出,从上次灵识受损,现今保养得宜,将将也才恢复七八成。荣锦捧剑端量,嘴角不由勾一抹漂亮的弧度,泼猴子,下手忒重。

“叮——”葱白指尖击剑而鸣,脆音似银河倒灌。

眼角余光注意到脚下拢一小团阴影,荣锦低垂臻首,黛眉蹙一缕担忧,“你怎么攀崖壁上去了。”

孙悟空抬眼看向她,目中兴味甚浓,嘴中却是叼着一枝花,只见他纵身跃起,下一瞬便稳稳落在她身旁。

“俺觉着好看,折来送与你。”

荣锦盯着毛手捏的盈盈空兰,幽黑瞳眸仿似漫漫繁星,娓娓流转,浅笑说着,“有心了。”

纵使她唇边扬起淡淡弯度,眸中还是难掩清冷,让人忍不住怜心渐起,孙悟空凌厉的喉结动了动,面上不显,将花别她发髻间,“俺瞧你太素净,不胜添点艳色。”

世上载情者莫过于植物,而植物传情莫过于花草。

出神几秒,荣锦不自觉摸上压鬓幽兰,浮香经久不散,仿若有惑人的魔力。

有那么一瞬,她脑海闪过许多零碎画面————圣衣,金发,一块墓碑,灿金瞳眸孤独压抑,仿佛藏着千万年的槁木死寂

她心念一动,转头望向孙悟空,看他一脸邪气的漫笑,抛开了零散的假象,安下心神,席地坐在断崖边。

孙悟空先下手为强,忙挤挨身侧,夺了剑扔在一旁,顺势对荣锦说:“给俺躺躺。”然后稍稍立起,肆无忌惮倒在她腿上。

荣锦不知为何,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看待他的感情不同,自然而然,对于这样放松的交付,萌发的心境也不同。

紫金冠上的东海明珠硌在柔软的腰腹间,细缀的金丝不断刮过,甚至她的指尖离孙悟空的金毛只有一厘,随着他呼吸起伏,微微触过她的肌肤。

“你下去。”

他自不肯,睁着熠熠凤目,歪嘴陪笑,“给你摘花儿时,不知沾了何物,脑袋痒得很,烦请师姐帮老孙捡一捡。”

目光顺话瞄过去,荣锦无语凝噎,摘朵花,竟摘得满头草屑,难不成在草丛打了个滚?

“孙悟空,你还小么?”

正经掐指一算,约摸七百多岁了。

冰凉指尖似有若无的往外推搡,惹得那猴儿鼻间一哼,张口囔囔,“当年,俺还这般大,你也还能抱着,那花捡得,草便捡不得?快些快些,俺老孙难受死了!”

……不是不知道沾了什么嘛?

荣锦恍悟,想到他蓄意蹭草叶的幼稚滑稽样,啼笑皆非。

男人至死是少年,诚不欺我。

懒于拆穿,便拂去粘在猴毛上的草籽,隐有星光在金色绒毛间藏匿跳跃,不期望进明亮的眸子,荣锦觉得,现下的自由也许才是最适合他的。

孙悟空一腔孤勇,自认不凡,与满天神明斗智斗武,不过是想在三界闯出名堂,从而扬名六合八荒,荣锦不理解,不妨碍她懂一点。

有野心,有实力,具有宏大志愿,这样的盖世无双,谁会不倾慕崇拜呢?

可有些东西,总要用同等代价换取。

蛇曲入房,其色红黄,光衰焞焞,责责入晦,是以戮主,辅臣尽亡。

荣锦低下眉目,温和地端详,她精于运算,大抵预感灾劫不久将至,前几日又测他中吉之兆,纵有波折,应是安全无虞。

怀里,孙悟空扯着嘴角,野性地翘起二郎腿,满足受用柔情,打定主意不移走,乐陶陶陪她赏月,不料乌云蔽空,他叫着今儿晚上的天气忒是不给面子,狠狠朝上吹了口气。

顷刻云开雾捲,星辉落下,夜风游走。

荣锦语笑嫣然,“不是你来,我倒赏不起月了。”

得夸赞,孙悟空正举眉喜悦着,忽灵光倏现,矜重坐起身,伸长脑袋趁机贪求,“你看,我可也待你极好,明番使个神通拿下天将,结果了战事,你就嫁我好不好?”

“有多好?”

“自然挖心掏肺的好,老孙有无穷的本事,定做你的依仗,不让人欺负你,事事先为你着想。”

“你欺负我还少?”

“嗐,不多,不多!偏偏是我喜欢你,我发誓,日后再若欺负了,只管任凭你做主打骂。”

“有多喜欢?”

“这些时日以来,老孙放下身段,为你栽树种花,带你赏尽风光,做了那么多,莫非不够?”

“不够。”

“那我摘花给你戴,捉灵兽给你玩,金镯子,银簪子,还有大红裙子,抢也抢来,偷也偷来,我把女子喜爱的东西都给你,够么?”

“不够。”

“今生今世,不离不弃,不让你流一滴眼泪,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如此可够?”

“不够。”

“你常看凡人生活,我跟你往人界去,咱们变作老头儿老太婆,也好生学学凡人唱念的白首约,可还不够?”

“不够。”

“三茶六礼,明媒正娶,与你结鸾俦,迎你做夫人,共享万劫长生不老,够是不够?”

“勉勉强强。”

“我这般喜欢你,好歹你回个话,说说有多喜欢我,让老孙也高兴高兴。”

“不告诉你。”

“忒不公平!你不说,岂不是空手套了俺的心意去!”

“不说。”

“好师姐,你就说一次,一次就好!”

美猴王扯紧了袖角,靠过来纠缠不休,荣锦应付不过,禁不住勾唇莞尔,恰似冰雪消融,明晃晃的笑容迷得猴王七晕八素,爱慕之意越发清晰。

趁他炽热望着,荣锦伸出手,指尖在英气凶戾的眉宇打圈半晌,一下擒住覆着细密短毛的下颚,迫他近前对视,温柔挑眉:“就这么想知道吗?”

蜜意绵情的语调,却暗含十足十的攻气危险,然而下颌受钳制,被含情脉脉的目光浸着,媚乱心神,促使孙悟空直愣愣一眨眼。

荣锦轻轻弯唇,薄红蕴上微扬的目尾,开恩似的松下捏扼的骨颌,淡定理了理炸乱的猴毛,手停在脑后,将面容压得极近,和他抵额依偎,呵气如兰,徐徐轻吟,

“与君两相依,终老不相弃。”

清音直灌耳脉。孙悟空嘴唇翕动,轻磨慢碾几回,脸颊泛上红晕,热感弥漫,听她头一回表明心迹,宛如浮在软绵绵的云端之上,恍生渺渺无实,“果真不哄我?”

“你猜猜看。”

不能再猜了。

他握下脑后的小手,一本正经的贴在心口,低声喃喃,“够了够了,你摸摸,师姐就这一句话,便教老孙一颗心脏砰砰跳的厉害。”

突冒傻气的情话,委实惹得荣锦一阵轻笑,似极为愉悦。

后来的后来,孙悟空没有遵守许下的承诺。

他几乎背叛了所有誓言,抛弃荣锦,让她流干了眼泪,让她心碎,让她青丝变白头,受尽委屈。

他甚至将重达一万三千斤的铁棒,整整欺落她头上。

爱情,究竟是什么?

荣锦扯下定缘线,烧成了灰烬,她郑重其事的决定,今生今世,再也不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