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荣锦与时悲告了别,单独行着山路,薄雾半掩群峰,时有凤凰仙鹤翱翔,时有金狮玉象出没,行走五彩霞光之间,仿佛漫步仙境。

从山脚走到山上,天都快亮了。

谨慎地不选择驾云,是因荣锦一回来,定要被菩提祖师唤去,无法斋戒沐浴然后拜见,便抱着虔诚敬畏之心步行。

三星洞殿门大开,门内涌着柔和而炫目的白光,光芒不含丝毫锋芒,给人一种宁静祥和,庄严肃穆之感。

门口守着两位童子样貌清秀,两袖无风自动,全身更是一尘不染。

他二人跑上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随后说道:“师父算到荣师姐今日回山,命我等在此迎接,请师姐随我们来。”

三星洞府实际上是自成的天地,崖间青松下到处是盘膝而坐的外门弟子,大概知道荣锦清静,途中两童儿巧妙避开了他们,一路至方寸山主殿。

两个道童将荣锦领到便告退了,荣锦轻吸一口气,迈步朝着殿门走去。

推开门,殿内一片空旷,与其说是简约,倒不如说是简陋。

地面墙壁铺展着青砖碎石,房梁柱子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槐木,跟外面奢华的外观完全不同,朴素到连桌椅都是石头做的,可见主人有多淡泊。

大殿虽简,空气却隐隐泛着蒙蒙白雾,好似置身云端,主殿正上方立着一座青玉石台,石台内摆放着一张蒲团,虎首古灯长明。

除了石台之外,唯有桌上新起的一副字画颇显眼。

这副字画的材质是极普通的宣纸,画中写着两排字:因缘和合,空性慈悲。

荣锦师门亦精通佛道两教,空性与道境讲修心归一,并且都重因缘,便随口说了一句:“缘有起,就有灭。”

这时,石台的蒲团上陡然亮起极盛的白光,渐渐凝聚出一座人形虚影。

虚影一身青布袍,老者姿态,神仙气概,眉目间仙气浩然,双眼似乎饱含宇宙万象。

“有见解固然是好,只是消极。”青袍老者笑吟吟的说着,慈祥的声音给人一种舒适安心之感。

“你此次拯救众生无数,不回天庭论功享福,莫非陪老道在山间吃惯了清苦?”他笑说。

自五年前被贬,荣锦已借住方寸山三年有余。

“祖师长久隐居人间,远离俗世,独善其身,弟子遥诣宝山,心向往之。”

荣锦将字画卷起来,接着道:“当初瑶姬被晒死,我助杨二郎破十金阵,他杀了九个金乌,今虽治若水有功,短期内我觉得不回天庭为好。”

在他们家事上横插一杠,玉帝怎不知晓,只是碍于荣锦背景硬罢了,但就这样回天庭在玉帝跟前晃悠,荣锦自己都替玉帝感到糟心。

菩提子饮了口茶,颔首淡笑,“这倒不是什么大麻烦。”

玉帝的亲儿子,天上的九个太阳,一朝陨落殆尽,在菩提子看来,却非大麻烦。

荣锦眼底闪过诧色,心下对菩提子的身份存了几分好奇。

寿年高长,与玄女私交甚好,但荣锦与玄女关系恶劣,当年本欲另寻他处栖身,怎奈陆压师叔千里传话,要她来这暂避风头。

但凡天道下的既定生命,都有腐朽终结的一天,这年头,能活到十万多岁的人物,除了三清、玉帝与女娲门人,估计西方如来也够呛。

且玄女是天外天的战神,脾气火爆坦荡,结交的人定然差不了,而三界中陆师叔单把自己托付给菩提子可知也是顶信任的。

荣锦正盘想间,菩提又问:“你与那杨戬如何?”

“没如何,他跟西海三公主订了亲,我想他如今法力精深,往后遇不到大的危险,这便回来了。”荣锦定定神,照实回答。

菩提子偏心荣锦,闻言一顿,单手捋了把胡须问:“你不是为他来的么,怎么又凑合他俩一对?”

“敖寸心直爽率真,敢爱敢恨,很有龙族子孙风范。”这任性的龙女,竟难得使荣锦笑了笑:“我很久未见真龙了。”

见她如此护短,菩提子又意外又好笑,一本正经添乱道:“哦?一条小龙好不讲道理,也是你先救人,她钻空子,无缘无故你施个顺水人情,为何争也不争?”

一听,荣锦忽然有些不乐意,“龙族哪有这么不堪,为一个男人争得死去活来,像什么话。”

“是我六根不净,生出妄念,往后我当多修心,她与杨戬都是好孩子,希望能有缘分。”

下山一年里,荣锦寸步不离跟着杨戬拯救黎民,然而两个人碰了面却常常大眼瞪小眼,两厢尴尬无话,对他似乎仅仅是一种执念,既然如此,只得另谋他法了。

菩提子倒也不是真的让荣锦与人结缘,不过是借故试探口风,看她一心学道无所动容,虽神色严厉,又实在欢喜。

因欢喜所致,他掐算半刻,透了丝天机:“天地间圣位七数,引得鸿蒙紫气,能消除杂念”他摇了摇头,道:“只是,你仙气不正不纯,欲触顶峰,何其难也。”

荣锦不气馁,道:“区区小执何惧哉?无非其圣或浮,其死或休。成败在乎决断,人力既能为之,何不试一试。”

菩提子微微顿住,默想那八个字,正眼望她,只觉此人身背无缘无故的束缚,却不气不燥,冷静地可怕。

女娲娘娘座下弟子,真是个顶个的优秀,唯一不足之处,拢共仨徒弟,全是不省心的。

一个证道消身,一个心有二意,一个便如荣锦这般,操不完的心。

只不过说到成圣……

菩提子慢慢锁起眉,福兮祸之所伏,菩提子想她此刻踏上圣位不是时候,否则渡雷劫时,她将死在劫里。

“我问你,何为圣者之道?”

“清心自律,取舍有度,不存贪念,不恋红尘,不动真情,坚守圣心。”

差不多是标准答案,但菩提子对她期望高,其实并不很满意。

天有情,所以修行有情,修行者有情,以至爱与希望遍布众生,有情而不乱道心,修道之人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就算成圣人,脱得尘世,也不能完全免除真情。

菩提子微微沉吟,“你境界已然上乘,可差些火候,我看你浑身血性,不懂收敛,就跟我学平衡博善之术,如何?”

说完,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似乎在等待作答。

他内心清楚,若懂得收敛,便不会私逃天外天了。

果然,荣锦没有立即答应,只是蹙眉思索。

菩提子解释:“你悟性有余,仁德不足。平衡者,似佛非佛,中正平和,无不及亦无过之;博善者,似道非道,明德至仁,乃将育化天地也。”

菩提子提出的至圣之道,认为想出世,必先入世,欲成圣,必先博爱生灵。

其实他的理念与荣锦完全相悖,本该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君子和而不同,善者与权者,只要不搞卑劣手段,焉知不能共存一身?

所以菩提子主动要教授荣锦学问。

而荣锦认为,不摈除七情六欲,道圣遥遥无期,她知世间处处上演离合悲欢,愈是追求高位,愈是不肯低头看一眼脚下的芸芸众生。

荣锦不爱众生。

但现今法力被封印一半,修炼上不去,暂时跟着菩提祖师学些心经也不错,明明自己也说了愿意学,转瞬却听一声叹息传来。

“祖师何故叹气?”

不妨她有此一问,菩提子面上一怔,随后笑说:“我叹你师门人人拿你当眼珠子似的宠,养成了个绝情绝欲之人。戾气忒重了点。”

说着说着,他眉头皱地深了,“学什么都好,休得学你师叔,他是个没虚实的。”

闻言,荣锦低下头抿嘴一笑,

她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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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后山,一个瘦小的身影拿着扫帚,勤快地清扫落叶。陡然风声喧嚣,一抬头,倏尔捕到一闪而过的白色衣角。

他停了动作,忍不住恍惚片刻。

惊鸿一面,人却不见。

孙悟空始觉如梦,扔下扫把急奔逐去,但见山野草木丛生,树林幽密,空荡荡杳无人迹,自始至终,未看清面貌眉眼,只记着白色丝帛飞扬,一没林中。

他捂住轰跳的心房,“怪邪门的。”

自这以后,孙悟空打探旬月,趁做洒扫事宜,山前山后的游了一遍,但再也没见过当日的女子。

却说菩提子新收他时,看得出孙悟空身具人类怨气,先天仙胎已成妖体,更是开杀人之事,便有些难以抉择,只先吩咐他做些杂活,他也听话,规矩做事,然后听祖师讲解道经。

每日授课差不多结束了,孙悟空到处乱转,时常独自跑到山崖边上,师父不教,他便学着白日里师兄们打的拳法,一板一眼比划着照做。

崖上柏树挺拔,树壮根深,他颇觉好玩,练的累了便在树枝间来回跳跃穿梭。

这天,不知哪里起的一阵强风,将树枝吹的乱颤,孙悟空从一棵树上翻到另一棵树上,还未抓稳,一个踩空掉了下去。

孙悟空摔在山腰,滚入树林长草丛中,刮得毛下皮肤火辣辣地一阵疼。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毛发瘙痒刺痛,睁开眼来,无数鬼脸蛾子于周身飞来舞去,耳中听到的尽是蝶翅之音,跟着五颜六色的粉末洒下,眼前立刻灰茫一片,难辨身在何方,又晕过去了。

良久,忽而口中抿入一股冰凉泉水,顺咽喉而下,他昏昏沉沉吞入腹内,说不出的受用。

悟空觉得痒意消减一大半,微微张开一条缝隙,面前俯身的人却是一张温柔美面,正眨眼端详自己。孙悟空心神一滞,赶忙合上双眼。

嘴角流的水渍被拭去,那指腹寒冷异常,接着将下颚捏开,余下半杯泉水尽数灌他口里。

锦被凹陷消失,人一离去,猴子急性按捺不住,悄悄掀了眼角,此时月上柳梢,有黑夜掩映,得以光明正大地偷看。

借着朦胧的月光,屋内陈设一览无遗,除了身下的软榻,便是几步外的香几桌椅,案上跳动不休的烛火,似是唯一一抹艳色。

而点点碎碎的银光下,丽影单薄,明眸波光盈动。

好在那女子没走远,只是将杯子放置好了,又去而复返。

他便再次闭目,稍时额头覆了一只寒凉掌心,孙悟空体格火烫远远高于常人,正觉这寒意舒适。

白色软光自额心盈盈散开,温润水汽环绕周身,清凉爽利,孙悟空闭眼感受着这场奇殊的沐浴,毛发掩盖下的划伤皮肉渐次愈合,温凉的感觉袭来,险些喟叹出声。

一番治疗已是无恙,然而压在脑袋的掌心并未撤去,反而不住揉他额上软毛,似乎仗着他昏睡不醒,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孙悟空知这人救了自己,期期然便要答谢,睁开眼亮晶晶的去瞧——

却见她一惊,慌忙藏下手掌,单手一挥袖,自己又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