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警醒

水帘洞内，却是一片寂静，瀑布隔绝了洞外的喧闹，王座旁，仅一只猴健将挺着背，体格壮硕，垂手恭立一边。

美猴王返了家园，顿时神采飞扬，烈焰长麾散溢红光，将四怪不合时宜的告诫抛在九霄云外，意气难挡的与她逐一介绍。

“你来看，这是俺的洞府，实乃天造地设，名唤水帘洞，家当俱全，可过得日子？”

荣锦腹有心事，只点头不搭腔。

“能过便好，能过便好。”孙悟空盈盈喜气，扯着她坐下，递上一个果盘，没话找话，“行了一路，你定然是饿了，果子你吃嘛？”

荣锦挥开，“我辟谷，不饿。”

“嘻，老孙忘了。”孙悟空混不在意，撇下盘子，一个旋身，斜身散漫卧在王座上，支起头，漫不经心把玩着垂下的青丝。

端视缠绕指头上的乌发，好像跟她有着亲密恋侣的错觉，不由一阵快意，笑道:“你难得来我这花果山，明日，我再领你看看山上的景致如何，准保你会喜欢。”

她目光微垂，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

孙悟空觉得她兴致缺缺，从背后圈起，一臂绕至身前，倒也摸见了缩在红氅中的凉手，检查了是否身子未好，边慢笑问，

“方才几位兄长吓到你了？他们乃我八拜之交，言语冒昧了些，俺代他们赔个情，除此之外，你还有不满意的，只管告诉老孙。”

“我不想在这。”薄薄的唇，带着不安低低吐字。

孙悟空一愣神，没想到她是因这个而不高兴，笑容凝固在脸上，端坐起，金灿灿的眸子好是凌厉，抿唇而问:“不在这儿，你想上哪儿去？”

“花果山很好，可是我不习惯，我想回到天庭，想来想去，理所应当，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猴王金瞳半阖，妖异的红光在眼底起伏不定，沉沉驳回:“多住几日，你自然就习惯了，休说什么归宿，俺老孙才是你的归宿。”

“你有了结好的人，何故紧揪着我不放，既然情投意合，就不该带我回来。”

荣锦抽不回手，皱了皱眉，“而且这里妖怪甚多，我能感到，他们似乎对神仙怀有敌意，你们旧情复燃了，我却无有自保能力。”

“那时候，在九重天上你若讲明了，我是不会跟你来的。”

“俺几时有结好的人？！”孙悟空怔怒，攥紧掌中手，猛地拉她近前，倏然金目圆睁，“那女妖精空口白牙，污损老孙名号，有心攀扯，你竟信了？”

惊恼之下，孙悟空几番话将前因后果说个分明，道他从不沾染女色。又机智的将锅全甩他兄弟头上，道女妖皆是几路妖王带来的，与他无半点干系，全然识也不识。

吐噜了一车话，满以为能撇干净后，荣锦仍缄默无言，大圣面色不善，耐心消失殆尽，气急败坏，“今日不一棒子打杀她，难泄我心头之愤！等扒了她的皮，看你信是不信。”

荣锦一听，急忙抓住他，“啊不，不必了。”孙悟空俯首，看她良晌，半信半疑问:“你信我？”

“信吧。”

孙悟空偏过头，见她抿着嘴角，有些闷闷不乐，转转眼珠，假作一转身，“不行，还是杀了为妙，以免你胡思乱想，憋在心里，将来一气之下，跑了如何是好！”

荣锦无语凝噎，“我不走了。”

微微斜眸，那猴子扫见无奈瞥他的眼神，赶紧侧过身捂嘴偷笑。

荣锦见不到他偷着乐，自顾自思量，纵是一时身无所长，也不能事事全仰仗孙悟空替她出头。弱归弱，却非菟丝花。

“我没有法力，又初来乍到，凡事息事宁人最稳妥。”荣锦眼眸闪烁，指不定哪天那蛇妖就犯到她头上来了。

直接亲力亲为解决。

不想孙悟空听了，心中玩闹少了几分，屈腿蹲下，箍住两只手臂，嚷道:“管什么稳妥！俺说过不让你受半分委屈，谁敢冒犯到你头上，看我打的他满地找牙！”

“莽夫，娇滴滴的小娘子，被你打成这样还得了。”荣锦动动腿，笑嗔道。

稍稍低头，却撞进一双眷眷金眸。

一目了然，里头明亮通透，裹得居然全是她温情笑容，无端压下猴王几分桀骜锐气，生生添了抹柔和之色。

连带的荣锦心脏不由自主怦然一动，血液上涌，即而如同开闸泄洪般，狂乱的跳着，势头愈发猛，如同擂鼓一般，咚咚作响。无法收手，不可阻挡，竟被迷惑进去。

鬼使神差似的，

她慢慢的伸出手，指尖在英气的脸庞上，轻柔柔抚过，一遍遍描摹，痴痴失神良久，恍生一种不真实感，笑的如此甜蜜的，真的是她吗？

不敢相信。

除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

孙悟空还在不住叨念，将手生摁在脸上，气哼哼乱蹭一通，叫着，“在俺的山头上，还能任你被欺负了去？你说些委屈求全的话，未免太不把俺齐天大圣放在眼里。”

红艳艳的唇瓣一动一合，说了什么，荣锦没听见。

却如梦初醒，蓦然大惊，

倏地回了神，莫名生出浓浓的羞耻，狼狈侧头，止住紊乱气息，低吐一句，“荒唐。”

荒唐极了！

一颗心咯噔下沉，荣锦理智提警自己，这猴子正值少年意气，或可以一时兴起，但她绝对不行。

一旦着了情道，无异于火中取粟。

孙悟空未听出话中仓惶，只说:“你不想处置她，就罢了。有一无二，现在你为她求情，老孙便放她一马，再有下次可不能了。”

语毕，他起身坐下，乐悠悠翘起腿，“至于外头那些妖怪，有俺老孙在，谅他们不敢对你无礼。过几日，我会助你恢复法力，但是你要向我担保，离开这种话，不准再说啦。”

荣锦未能厘尽脑中混沌异样，只轻语道:“嗯。”

大圣满意点头。

之后，荣锦在这山中相安无事住了一候有余。

天气逐渐转冷，今年冬月提早飘起雪花，然而花果山的果树，好像并不受影响，枝桠被雪覆盖，枝头却硕果不衰。

荣锦不常吃果子，甚至于，她不经常饮食。猴子不打算就这么算了，前日下山买了些米面，说什么都要往她肚里塞些东西，想慢慢养起来，事无巨细，又置了衣物披风。

其实荣锦已有一成法力，多少能抗寒。

可孙悟空偏生觉得她冷，稍一出洞门，不裹上厚厚几层，盖的辨不清面目，誓不罢休。

好在是，云罗洞温暖如春，

荣锦脱去沉重厚服，能展手脚，就窝在洞中横竖不出，安然念经书抵御魔气。

孙悟空助她法力回了两三成，又觉她心事重重，唯恐惦记回天，一眼找不见竟然开始患得患失，越发把人看紧了。

有时在她身边啃个桃儿，有时来了兴趣，假模假样的拿起书，句子又酸的他牙疼，偶尔掀起眼皮瞄她一眼，忍不住作妖打岔，夺下诗集经文，讲些笑话给她听。

荣锦一笑，他便也跟着一起傻气十足的瞎乐呵。

云罗洞与云天阁布置差不离，洞门口还栽了两树梨花，树壮根深，颇有年头。孙悟空心思巧妙，但这心思花了多少，从何时开始起的，荣锦没敢深想。

大体掐算梨树的栽种日期，似乎也有几百个年头了……

不过，那孙猴鬼主意一大把一大把的，极会审时度势，心态好又会哄人玩，荣锦去了些许惴慌低落，过得还算快活舒心。

看在用了心的份上，他老是溜到洞里不走的行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总而言之，能消停便妙。

美猴王不分日夜，总宿于云罗洞，羡慕极了另外几个大妖，时有酒席来请。

打荣锦来了花果山，淡泊如菊的性格，致使她从不与外人接触，包括孙悟空的猴孩儿们，包括孙悟空的兄长们，没有哪怕一刻的相见交流。

那日匆匆惊鸿一面，各妖各怪眼馋不已，撺掇着四王邀请美人一同赴饮，孙悟空怕她无聊，口是心非提了两次，说想让她解解闷。

在荣锦漫长的生命里，孤独寂寞早已成了习以为常的事，于是拒绝。每每都是让他自个儿去后，又不出所料，醉醺醺归来。

孙猴子醉后蛮不讲理，极难打发，荣锦深深有感触，而云罗洞不使妖精女侍，便也叫不来人伺候，前后全仰她，的确身累。

几番来回后，荣锦现了怒容，三令五申喝完酒万不许找她，对比出孰轻孰重，孙悟空索性也不喝酒了，时刻与她待在洞里，撵都撵不走。

直到，鹏魔王和禺狨王归山。

两王听一番陈词口述，惊奇孙悟空守得云开见月明，加之另几位推怂，也有意见一见荣锦。

荣锦疑惑问:“你向来不爱使我同他们吃酒，难不成是这两位感情深厚些？并且你也未曾和我说过，何时何地便拜了众多兄弟。”

孙悟空笑言:“你实不知啊，我早年寻你时，遍游海角天涯，四大部洲，无方不到。那时节，沿途多慕豪杰，往来至深，与我结为七弟兄。”

“说起感情倒不深厚，他等意图借助俺的本事，扩大势力，俺预测到有朝一日，使武力将你带回来，定遭上天阻挠忌惮，所以互为结交，若天庭发难，好一齐应对。”

可以说，孙悟空具有十分英明的战略眼光。

他暗算着，即使没有荣锦，他弄神通，广结高朋，厌恶天上等级观念，实力日益壮大，种种皆如同一把钢刀，悬在那些自以为是的神仙头顶，一战兴许不可避免，故此首先扩张自己，收纳七十二洞妖怪。

古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是这个道理。

荣锦明了颔首，正消化感慨间，一只毛手捏住白色衣角，“此三王较为特殊，想让你见见她，你跟我去么？”

回看时，他眼光隐有几分期待，使得荣锦硬不下心肠摇头，只得依他，“也罢。”

美猴王喜上眉梢，当即偕她出了云罗洞，径飞入直泻而下的瀑布水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