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城门后,江戈先行去了宫中面圣,周遇东走西顾地转了两圈,又不想回镇国公府,索性径直往她的助眠小铺去了。

唉,周遇托着腮眨眨眼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此行她虽不像江戈那般事务繁多,却也是带着和裕帝的任务去的,眼下在前辈的帮助下朔州城的守军与百姓安然无恙,江戈拿到了唐贾勾结外族的证据,她应该也算得上是完成任务了吧。

提着裙角跳下马车,周遇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身体,等和裕帝听江戈呈报过事情经过后,大抵会再宣她进宫,摸了摸下颌,周遇伸手推开铺子的门,她得想想,要怎么做才好呢……

入目的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小童,正拿着一把有他大半个人高的扫帚神情认真地清扫地面灰尘,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见周遇,眼睛一亮随即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周姑娘,您回来了!”

周遇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又顺手递给他一包蜜饯,让他歇一会儿:“小红豆啊,我走的这段时间你都在这里?”

红豆正喜滋滋地咬着一块杏干,闻言点点头:“我每日清晨会来例行洒扫,顺便开窗通通风,有的时候赶巧会有来助眠的人,我就按照您教的法子帮帮忙。”

说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就是可能没有您的那么有效。”

周遇捏了捏他圆嘟嘟的脸,忍不住笑道:“你也太乖了,这铺子前后连在一起也不算小,就你一个人打扫啊,偶尔偷偷懒我也不会怪你的。”

却不想红豆却是满脸严肃认真的神情,掷地有声道:“那不行的,世子让我过来就是给周姑娘帮忙的,我怎么可以偷懒呢,我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而且……”红豆微微低着头,脑袋上的呆毛软软地晃着,“周姑娘您也对我很好,还教我东西,都是别人那儿学不到的。”

周遇笑得眉眼弯弯,这小家伙一时不察果然说漏嘴了,她就知道崔放给她领来的红豆其实是江戈为她寻的人,后来因为人手不够,她也曾托崔放给她寻几个学徒,都是一样的教法,却是都没有红豆来得认真和仔细。

心下想了想,周遇又轻声问道:“说起来,小红豆你本名叫什么,总不会就叫红豆吧。”

红豆眨眨眼,吞下口中的杏干,小声道:“我没有名字的,红豆这名字是世子给我取的,大名就叫江红豆,说是朗朗上口听着还喜庆,我很喜欢的,周姑娘,您、您是觉得红豆名字不好听吗?”

看着面前的团子脸眉眼都耷拉下来了,周遇忙宽慰道:“怎么会,红豆听来乖巧又可爱,很适合你!那以后这铺子里还要靠你多多帮忙呀!”

红豆双眼立刻亮了起来,伸手拍着胸口震声道:“交给我吧!”

周遇一边在铺子里忙忙碌碌地收拾,一边心思却又忍不住往那皇宫里转悠,江戈去了也有一会儿了,和裕帝怎么还没放他回来啊。

然而直至华灯初上,周遇也没等来江戈,却是等来了之前领她进宫的穿圆领袍的小太监,果不其然,带来了和裕帝宣她进宫的口谕。

周遇心下紧了紧,忙理了理衣服随他进宫,一路上旁敲侧击地想问江戈的情况却是被滴水不漏地搪塞过去了,不过观这小太监的态度恭敬,江戈应不至于有什么情况,大抵是她关心则乱了。

这次和裕帝召见她不再是在漆黑的偏殿,而是在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周遇更是僵直着颈项不敢乱动,行了礼便低眉顺眼默然跪在一旁。

“镇国公世子妃。”和裕帝的声线微微有些发沉,“朕当你是个聪明人,这次安平郡主的事,你便是这样处理的吗。”

绣着龙纹的衣摆一步步靠近,最终在周遇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你将皇室的颜面置于何地。”

周遇脸色一白,难不成她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还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和裕帝给她挖的坑?

周遇心思几转,勉强稳了稳心神,垂首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妇正是为皇室颜面才出此下策。”

“哦?”和裕帝的声音不辨喜怒。

“两军交战,人多眼杂,当时世子为救郡主以身涉险众人有目共睹,纸包不住火,民声民意,堵不如疏,主动权是在皇上您的手里,只要皇上依照往常秉公处理,相信天下百姓只会称颂您公正圣明,断不会对皇室有什么微词。”周遇说着咬了咬牙,又加上一句,“况且眼下民舆纷纷,皇上也是迫于民意,为江山社稷所想,想来大长公主不会怪罪于皇上。”

“放肆!”

周遇惊得身子一颤,却是咬着唇额头触地行了大礼,一言不发。

又是这叫人喘不过气来的静默。

周遇紧绷的身体微微发颤,却仍是不愿讨饶一声,自古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若不是有舆论造势,民意相逼,沈婧此事必定又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时至眼下,无论如何她也要赌一把,赌和裕帝需要这把她打造出的刀。

“江戈说你胆子小,朕看你胆子大得很。”和裕帝的目光在周遇单薄的背脊上徘徊许久,接着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语气,“此事朕自有定夺,但江戈与你办事不力,让事态发展至此,却是不争的事实。”

江戈无辜受累,周遇虽心里有些憋气,却也知道和裕帝多少也要给大长公主一点交代,一些面子上的惩罚是少不了的。

不过,至少这说明她赌对了。

和裕帝等了半晌没听见周遇谢恩告退的声音,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还跪在原处的小姑娘:“怎么,镇国公世子妃还有什么要为民请命的?”

周遇抿了抿唇,垂眼道:“不知皇上日前允诺臣妇的赏赐可还作数?”

和裕帝倒是没想到周遇在这当口提到赏赐,闻言踱回了书案后,淡淡抛下一句:“自然作数,不知你想要讨什么赏赐?是让朕免了你的惩罚,还是求个诰命或者封号?”

周遇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突然间变得温柔起来,她弯腰跪伏在地,却是回答了和裕帝之前的问题:“不是为民请命,是为君请命。”

“臣妇要为夫君请一道口谕。”周遇心下紧张,却仍是径直说了下去,“夫君所得,皆是因皇上赏识,自己打拼,于天于地无愧于心,然宵小之辈的觊觎仍不可避免,这些年来他所受苦楚已是他人所不能及,臣妇斗胆,在此请求皇上莫要在朝上将此事交给夫君。”

“至少,不要将刀塞到他手中。”

江戈毕竟姓江,以世人的眼光来看,他与江桐和江弈永远不可能脱开干系,虽不甘愿,她也不能让他做这大义灭亲之举,至少明面上不行。

古人重孝悌,众口铄金,她不能让世人的言论再在江戈心上添道伤。

她也想要护着他。

和裕帝沉默良久,突然面带欣慰地笑出声来:“你们两个啊,江戈这小子拿世子之位跟朕求保全你,你拿赏赐跟朕求把他摘出去,倒显得朕是个恶人了。”

周遇闻言一愣。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小太监的通报:“皇上,镇国公世子求见。”

和裕帝似是无奈地冲着周遇摆了摆手:“行了,快些出去吧,这小子前脚刚出宫后脚就向朕来要人了。”

周遇还在想着和裕帝之前那句话是何意,懵懵懂懂地下意识正要出门,就听和裕帝突然以长辈的口气叹道:“周遇,他以后仕途上所要面对的远不止这些,你是他妻,需得时刻站在他身后。”

她躬身应了是,却在一只脚踏出门时听得一句:“这天下,终究要是新一代的天下了……”

周遇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匆匆在将要关上的门缝间瞥见和裕帝些许疲惫的眼神。

想到与皇上感情甚笃的嘉懿皇后和天性纯善的太子,周遇突然觉得,和裕帝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在退位时交给太子一个清朗的朝堂吧。

周遇将将出了大门,就瞧见江戈大步向她走来,面上不显,眼底却满是担忧的焦急,于是她便突然生出了无边勇气,笑着扑进了他怀中。

江戈看着周遇笑盈盈的样子,不像是被和裕帝惩罚的样子,这才放下了心,握着她的手唇畔显出一点笑意,温声道:“饿了吗,我们回家。”

周遇搂着江戈的手臂,将脸颊也依偎过去,笑眯眯道:“嗯,回家。”

没想到江戈说的回家并不是回镇国公府,而是京郊一个看起来极为朴素的小院。

周遇好奇地左右转了转,这院子虽不大,格局却错落有致,打扫得也干净,应是有人常住,院里没有什么花草,却是有一棵高大的银杏,长势喜人。

江戈把她领进院中,出言道:“我不喜住在镇国公府,如无要事,都落脚于此,这里虽简陋了点,却胜在清净,不知阿遇可还喜欢。”

周遇正细细摩挲着那银杏的树干,闻言扭头笑道:“当然喜欢!”

她本要张口再夸一大串的,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收回了摸银杏树的手,叉着腰一步步走进江戈,皱着鼻子像是装凶的小兽,一副审问的架势开口道:“等等,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事要问你。”

周遇一手点了点江戈的胸口:“快说!你是不是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江戈神情无辜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