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时候,墨娥冻醒了。

冻醒了的墨娥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上官皇后,好几次,她夜间醒来,发现上官皇后不在榻上,要么是坐在梳妆镜前发呆,要么是双臂抱膝,躲在睡榻后边。

房间里漆黑一片,除了被风吹得呼嗒作响的窗纸声,再无他声。虽然房中光线不佳,但是近距离感受一个人在不在榻上,并非难事。很快,墨娥就发现,上官皇后不在榻上。

她暗叹了一声,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先是向着睡榻的后边试探着唤了一声,“娘娘”

没有人回答她。

她转脸看向梳妆台,因为太黑,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她摸索着找到放在附近的一盏油灯和打火石,点着了油灯。

用手拢着微弱的灯光,她转过头向梳妆台看去,下一刻,她微笑着松了一口气,娘娘果然在梳妆台那里。

从墨娥的角度能看到上官皇后一只手搭在梳妆台上,头靠在那只手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体的一侧。

大概是夜里起来,坐在梳妆台前发呆,后来困意上来,就趴在梳妆台上睡着了吧。这可不行,墨娥想,地上凉,娘娘穿得也不多,白天就着了凉,夜里再着了凉,明天非生病不可。

现在不比过去,过去娘娘有个风吹草动,太医署的太医们轮番来瞧病。上次,娘娘肚子疼,她求来送食的内侍去太医署请个太医来给娘娘瞧,人家冷冷地怼她,让她省省,太医们正经的娘娘都没空瞧,哪儿来的工夫过问冷宫里的废娘娘。

想到这,墨娥拢着灯快步向梳妆台走去,来到梳妆台前,墨娥将灯放在梳妆台上,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上官皇后的背,“娘娘,起来,去榻上睡吧,地上凉。”

上官皇后没有反应,依旧无声无息地趴着,墨娥摇了摇头,心想,睡得还真沉,说实话,她真不想唤醒上官皇后。自从被打入冷宫后,上官皇后难得睡几个安稳觉。无论白天夜里,时常在梦里说胡话,有时还会从梦中惊醒。

如果现在是七八月间,她就不叫醒上官皇后了,可是现在不行,春寒料峭,“娘娘,醒醒。”墨娥轻轻推了推上官皇后。

上官皇后还是不动不出声,墨娥忽然感到一丝异样,娘娘的身体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她的心蓦地一抖,一抖之后,她的手也抖了起来。

“娘娘”她提高了嗓音又叫了上官皇后一声,上官皇后还是没反应。

墨娥抖敲着双手扶起了上官皇后,当她看清了上官皇后的正脸,蓦然松手,一声充满恐惧的叫声破口而出——上官皇后死了,一边的嘴角凝固着一线黑血,一支浅绿色的玉簪深深扎进了她的前胸,只剩簪首留在外面。

漆黑的夜,一盏孤灯,呼啸的北风,可怖的遗体,墨娥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抽掉门栓,拉开门冲了出去,“来人呐!快来人呐!”

翌日一早,便有人将上官皇后于昨天夜里自尽的消息禀报给了褚灵宾,此时,萧子敬已经装殓,梓宫停厝在承明殿。

听到上官皇后自尽身亡的消息时,褚灵宾正在萧子敬的梓宫前准备给萧子敬上香。听完禀报,她神色平静地摆了摆手,“知道了。”

来人知趣地给她施了下礼,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褚灵宾将手中的三支香伸到旁边的素烛上燃着,双手捏住,恭恭敬敬地对着萧子敬的梓宫拜了几拜,然后,将香插进了面前的紫金小鼎。

她的身后横平竖直地站着萧子敬的嫔妃。

拜完之后,褚灵宾望着梓宫轻声开口,“陛下,您的发妻去找您了。”

说完,她望着梓宫作了个深呼吸,转身出了承明殿。在她身后,萧子敬的嫔妃一一给萧子敬上香,上完香,还要哭灵,守灵,褚灵宾不必——因为新帝年龄太小,只能由她这个二十一岁的太后和三十出头的摄政王联合辅政。

国事、家事、天下事,海雨天风般,一骨脑地向她扑来,她没有工夫在这清清闲闲地哭灵,她的眼泪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流。

褚灵宾坐着肩舆来到了桐宫。

由于受到强烈的刺激和惊吓,墨娥发起了高烧,在褚灵宾到来时,她躺在桐宫的一间小室里,昏昏沉沉地呻吟着,嘴里不住地叫着“娘娘”。

甫一进桐宫,褚灵宾便感到了这里不同于其他宫室的萧瑟与寒肃。这是她第一次进冷宫,陪她一同前来的陈兰也是第一次来。陈兰转着脑袋四处张望,小声对褚灵宾说,“娘娘,这里太萧瑟了。”

褚灵宾作了个深呼吸,没说话,不萧瑟就不叫冷宫了。

上官皇后的尸首停在她在冷宫的寝殿里,褚灵宾看到她时,她已经被人抬到了她的睡榻上摆好,扎进她前胸的玉簪依旧插在原处,衣服也没换,一切均等褚灵宾的太后谕旨。

褚灵宾站在上官皇后的榻前,陈兰站在她身后,陈兰的身后是四名冷宫的宫女和大长秋范融。

褚灵宾眼望着遗容安祥的上官皇后,平静发问,“什么时候发现上官氏自尽的”

冷宫的四名宫女面面相觑,其中一名有点招风耳的宫女壮着胆子回答道,“回禀皇后娘娘,是三更天左右。当时奴婢们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墨娥大喊大叫,叫奴婢们过来,奴婢们赶过来一看,发现上官庶人自尽了。”

褚灵宾盯着上官皇后的脸,“你们全都出去吧。”

“是。”四名冷宫宫女和大长秋退出了寝殿。

“陈兰,你也出去。”褚灵宾不回头。

身后传来陈兰的低应,“是,娘娘。”

很快又传来殿门的合闭声,褚灵宾保持原有站姿一动不动,从进宫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和上官皇后独处。

她默然地望着上官皇后的脸,上官皇后的脸上妆容精致,看得出来,在自尽前,上官皇后很用心地给自己化了个妆。

褚灵宾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她从未看过卸了妆的上官皇后,想来也是个极美的人吧,丑人就算一次往脸上拍二斤的粉,也不会是她现在看到的模样。

按说自尽的人,最后凝定在脸上的表情多少都会有些痛苦,可是上官皇后的嘴角上,竟然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上官皇后时,上官皇后粉面含威,想要给她立规矩,让她知道谁是六宫之主。现在,她站在这个曾经的六宫之主面前,这个人却已无知无觉。

目光下移,褚灵宾看向插在上官皇后胸前的簪子,她盯着簪首,轻声道,“陛下走了,你也不想活了,是吗”

她认得这枚簪子,萧子敬某年生辰宴上,上官皇后的头上常年插着这根簪子,上官皇后还曾有意无意地对她说过,这支簪子是萧子敬当年给她的聘礼之一。

用夫君给的东西,结束自己的生命,对她来说,是一种幸福吧。

褚灵宾重新看向上官皇后的脸,“你没有错,他没有错,”沉默片刻,“我也没有错。”

你喜欢萧子敬没有错,萧子敬不喜欢你没有错,我不喜欢萧子敬也没有错。

错的是月老,是造化。

离开之前,褚灵宾对上官皇后说了最后一句话,“若有来世,愿你喜乐平安。”

说完这句话,褚灵宾决然转头,向外走去。到了殿外,她对等候在殿外的范融说,“将上官氏以妃礼葬在永平陵。”

永平陵是萧子敬的陵寝,齐朝的每任皇帝甫一继位,便开始着手修建自己的陵墓。一座帝陵,从开始修建,到最后完工,最少十几年,有的甚至时间更久。这也导致了有些年轻的皇帝大行时,他们的陵墓尚未修好。

萧子敬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因为萧子敬素来崇尚节俭,是以,他的永平陵规模并不庞大,不出意外,再有两年就能峻工,萧子敬便可下葬。

不过,上官皇后可以先行葬进永平陵,因为她不需要同萧子敬合葬,属于萧子敬的地宫没修好,属于妃子们的妃陵已经修好。

从桐宫出来,褚灵宾没有上朝,而是回到了嘉德宫。萧子敬重病,她暂时搬到麟趾宫照顾萧子敬,现在萧子敬不在了,她也该搬回嘉德宫了。而且,她决定在儿子十岁之前,封闭麟趾宫。

今日是褚灵宾生产第二日,从今天起往后三十天,她都不会上朝,她要坐月子。按着褚灵宾自己的心意,一点也不想坐,萧子敬的丧事,国事,后宫的事,一大堆的事等着她处理。

可是心里再要强,纠其根本,她是个女人。是女人,生产之后就需坐月子。不坐月子,或者月子没坐好,往后余生有得罪遭。

褚府里,有好几个仆妇因为年青生产时月子没坐好,落下了一身的毛病,经年的这疼那疼,经年的吃药。这些前车之鉴,让褚灵宾不得把坐月子这件事重视起来。

今天去给萧子敬上香,去冷宫看上官皇后,她明显感到两腿发软,头发晕。坐在肩舆回嘉德宫的路上,褚灵宾心想,回到嘉德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脱鞋上榻躺一会儿,此时的她,深感疲倦。

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她刚回到嘉德宫,嘉德宫的掌事便来禀报,少府令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