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萧尚回来那天起,何玉容变了个人。原来的何玉容爱说爱笑,活泼开朗,像只喜鹊,成天叽叽喳喳,有她在,褚府永远热热闹闹的。

那天之后,何玉容变成了锯嘴葫芦,每天依旧陪张氏夫人吃饭,只是吃饭时,几乎不怎么说话,饭后偶尔会陪张氏夫人说说话,不过说话的人变成了张氏夫人,听话的人变成了她。而且,说着说着,张氏夫人就发现,何玉容两眼发直走了神。

在天香坊,何玉容也很少给主顾们介绍店里的各色货品了,更多的时候,她待在后院,闷声鼓捣新货品。偶尔去前店看看,赶上有主顾要求她介绍货品,她也蔫头耷脑地没什么精神。

回到褚府,吃过晚饭,她一头钻进自己的睡房,再不出来。

所有人都觉出了她的异样。只是,有人说,有人不说。

张氏夫人以为何玉容和陆澄弄了矛盾,还曾当着陆澄和何玉容的面,语重心长地给二人讲了两回夫妻相处之道,只是张氏夫人情真意切地讲了半天,两个当事人都没有反应。

张氏夫人暗叹一声,觉着小辈的事,自己不好过多干预,再说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媳,不好深说,也就不再说了。

褚府里的下人们暗地里传播着一条小道消息,说少夫人破天荒骑马出门那天,不是去天香坊,而是去送了她的铁杆追求者临川王。为了追临川王,好家伙,不但崴了脚,还闪了腰。

小道消息传到这里,再联想到临川王走后,少夫人的异变,下人们都觉得少夫人和临川王的感情非比寻常,老夫人的干儿子,家里的半个主子,陆澄似有当绿头龟的危险。以至于,下人们在看到陆澄时,目光中多少带了点同情。

陆澄或多或少感受到了这些目光,但是并不在意。他,可以说,是个性情淡漠的人,除了褚灵宾和张氏夫人,和家国之事,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甚在意,哪怕这些事情与他有关。

人生那么短,他的心就那么大,在意不了太多的东西,也不想在意。

没错,他感受到了何玉容的变化——他练武的时候,何玉容不再旁观,也不再在他收了势后,殷勤地奉上香茶,擦汗的布巾。不再早晚嘘寒问暖,暗送秋波。相反,现在除了每日三餐能惊鸿一瞥式见上何玉容一面,何玉容几乎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对此,他甚感欣慰。

至于何玉容是不是喜欢上了萧尚,以后他和何玉容的关系会不会因为萧尚有什么变化,他一点不放在心里。该来的就让它来呗,走一步看一步呗,反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又不是褚灵宾,不值得他费心劳神去想。

转眼,到了秋天。丁彬弃市,观者如堵,无不拍手叫好,老百姓太恨丁家人了。

在这之前,萧长茂上书萧子敬,陈述其母宋贵嫔当年被陷害一事,请求萧子敬给他的母亲宋贵嫔平反。萧子敬准奏,恢复了宋贵嫔的封号,并且赦免了流放到交趾的宋氏族人,准许他们回归故园。

随后,萧子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褚灵宾的父兄平反,恢复褚灵宾父兄的职爵,父子三人赐级一等,陪葬先帝陵,给张氏夫人发放优厚抚恤。

转眼,到了除夕。

除夕的节日气氛虽不及冬至盛大热烈,但怎么也是一年之中第二个重大的节日。

从九重深宫到寻常巷陌,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无处不扬溢着节日的喜悦。

除夕夜,褚府。

陪着张氏夫人吃完年夜饭,看完烟花,何玉容和陆澄双双告辞,同回二人共居的小院。进了小院,分道扬镳前,陆澄在噼啪的鞭炮声中,淡淡地对何玉容说,“新正大吉。”

转头刚要回房的何玉容愣了愣,这才反过味来,陆澄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她随口回了陆澄一句,“新正大吉。”

说完刚要走,陆澄又说了一句话,声音不大,夹在爆竹声中,甚至听不太清楚,“你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何玉容又愣了愣,借着天上明灭的烟花光亮,怔怔地看着陆澄,只听陆澄又说,“错过一次,别再错第二次了。”说完,陆澄转身,向书房方向而去。

何玉容呆呆地看着陆澄的背影,直到一声很响的爆竹声惊得她一眨眼,她这才回到神来,回了自己的睡房。

侍女给她铺好了被子,退了出去,那只叫药王的小黄猫,竖着尾巴,迈着一字步,扭嗒扭嗒地走到她脚边,抓着她的裙子,爬上了她的膝头。

何玉容靠坐在睡榻边,半边身子倚着睡榻的木边框,头也靠在上边,整个身体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的眼睛失焦地凝着虚空,手一下下无意识地摩裟着小黄猫。

小猫很快打起了呼噜,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小猫的呼噜声唤回了何玉容的神思,她低下头,看着变大了好几倍的小猫,轻声问,“药王,你还好吗”水远山遥,她不知那个药王身在何处。

小猫娇滴滴地叫了一声。

何玉容又问,“你有没有想我”

小猫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又叫了一声。

“你快点回来吧。”

行将睡去的小猫,挣扎着,微弱地又应了一声。

两大颗眼泪,从何玉容的眼眶中滚落而出,落在小猫身上,小猫像小狗一样,短促地汪了一声,不过没有睁眼。

萧尚走了好几个月了,据陆澄跟她说,萧尚在西域干得不错,已经有好几个西域小国脱离了和匈人的联盟。可是,西域几十个国家,要说服这些国家全部脱离匈人联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知会不会遇到不测之事。

何玉容抱着小黄猫,痴痴地回想着萧尚的音容笑貌,思念化作滚烫的眼泪,串串而落,烫得她脸的生疼,心也生疼。

忽然,她将小猫放在榻上,站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转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陆澄居住的书房。书房外,陆澄披着玄色的貂裘,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夜空中绚烂的烟花。

虽是深夜,但陆澄依然在何玉容出现的一瞬间,觉察到了她的到来。他不动不语,看着何玉容向自己匆匆而来。

何玉容在陆澄面前站定,仰起头望着陆澄,呼吸有点急促,陆澄垂眼看着何玉容,目光平淡。

何玉容像是有点胆怯,不太敢和陆澄对视,但只是很短的片刻,然后她像是下了决心,忽然抬起眼直视了陆澄的双眼,一句话随着她的抬眼脱口而出,“陆澄,我有话跟你说。”

陆澄淡然地看着何玉容,“说吧。”

陆澄和何玉容在褚府对话之时,皇宫中,萧子敬会同六宫嫔御在看烟花。这之前,是一场家宴,酒足饭饱后,萧子敬在六宫嫔御的陪同下,来到了宫中燃放烟花爆竹的地方。

烟花一支支升上月朗星稀的夜空,眨眼在空中炸出五颜六色的璀璨光华,如点点星光,照亮暗夜。

萧子敬和上官皇后并肩而立,其他嫔妃站在二人身后,褚灵宾身为贵嫔,站在了萧子敬的斜后方。

表面上萧子敬在看烟花,实则,萧子敬一心二用,看烟花时,不时瞟一眼身后的褚灵宾。

最初上官皇后没有发现萧子敬的一心二用,当又一支烟花升上天空,绽出极美的花形,上官皇后惊叹之余,想对萧子敬发表下感想,不经意地转头,她发现萧子敬并没有看烟花,而是转头看着身后,她顺着萧子敬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了萧子敬身后的褚灵宾。

上官皇后心中顿时泛酸,她马上挽起萧子敬的胳膊,身体随之贴上了萧子敬的胳膊,手指夜空,“陛下,你看,多好看啊。”

萧子敬不得已转回头,“嗯啊,是,好看。”

上官皇后一边对萧子敬甜笑,一边忙里偷闲斜出目光,带着警告的意味,冷冷地扫了一眼褚灵宾。

褚灵宾看到了上官皇后警告的目光,容色不变,心里暗道可笑。

过了一会儿,萧子敬借口“更衣”,就是小解,摆脱了上官皇后。“更衣”回来的萧子敬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褚灵宾身后,想要吓吓褚灵宾。

蹑手蹑脚地走到褚灵宾身后,他听到仰头望天的褚灵宾极小声地说了句,“你要快乐。”

萧子敬皱起了眉头,“你在跟谁说快乐”

褚灵宾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萧子敬,不露声色道,“跟我自己。”

萧子敬歪头看她,”不打算跟朕说吗“

褚灵宾对着萧子敬深深施了一记万福礼,“臣妾恭祝陛下新正如意!万寿无疆!”

萧子敬摇头,“没新意,和她们说的一样,说句和她们不一样的,给朕听听。”

二人在一株大树后,位置比较隐蔽,别人看他俩只能看到二人的下半身,看不到上半身。

褚灵宾看着萧子敬,上半身忽然迫近,嘴贴在萧子敬的耳边,轻声说,“阿宣,新正万吉!”

萧子敬一愣,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褚灵宾,除了太后,世间再没人敢称他的小字,甚至他的发妻上官皇后也不敢。

褚灵宾笑微微地回望着萧子敬,烟花在她眼中明灭。

“你叫朕什么”

“阿宣,怎么不许吗”

萧子敬笑了,“再叫一声听听。”

于是,褚灵宾又唤了一声,“阿宣。”

萧子敬望着褚灵宾,手摸索着找到了褚灵宾的手,紧紧握住。褚灵宾转回头继续看烟花,萧子敬顺着褚灵宾的视线,也转回了头。

又一支烟花升上夜空,褚灵宾感叹,“真好看。”

萧子敬望着缤纷的烟花微笑,“是啊,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