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王府里,一片忙碌景象。

几名年轻力壮的家丁两人一组,往府里搬抬布料,另几名家丁弯腰驼背地背着小山一样的絮料。

几个中年仆妇拿着尺子在铺陈开来的布料上刷刷地画着,另外几个几个仆妇拿着剪刀,在画好的布料上喳喳地剪着,其他人絮地絮,缝地缝。

缝冬衣的几乎都是女人,也有几名男子,大多数男仆和侍卫实在学不会缝制,就给女人们打下手——帮女人们纫针,帮着往冬衣上絮绵。

征求冬衣的布告里说了,冬衣用棉,可以是木棉,可以是草棉,还可以是丝绵。管家在征求萧尚意见之后,买回来的全是上好的丝绵。

崔尚也跟着男人们一起给女人打下手,他很好学,女仆们教他一遍,他就学会了。絮棉的过程中,他不时问,“布料还有多少了丝绵够不够了不够赶快去买。做出几件了不错不错,大家再加把劲,今天晚上发赏钱!”

王氏夫人带着四个伺候她的侍女、仆妇,在她独居的小院里,忙而有序的为北疆将士们赶制冬衣。其中一名侍女是她的陪嫁丫环,比她年长两岁,几十年相处下来,和她情同姐妹。

这位名叫张樱桃的中年婢女,劝了王氏夫人好几次,“夫人,您别做了,我们做就行了。”

王氏夫人手拿银针,在布料上起落不停,“多一个人做,最少能多一件冬衣。多一件冬衣总好过少一件冬衣。”

“我怕您累着。”

王氏夫人笑着将针扎进布料里,“我做这点活算什么,北疆的将士们,他们才是真正的辛苦。”

何玉容带着乔大两口子又算又买,买回来够做十套冬衣的布料和木棉,她让乔大两口子先做着,她自己回了家。

何玉容可不是小门小户的闺女,她父亲是位极人臣的太傅。不论实际权势,单论官职,权倾朝野的丁度见了何太傅,表面上,也要给几分薄面。

何玉容是何太傅和太傅夫人的老来女,是个谁也想不到的意外。何太傅五十岁那年,比何太傅小了一岁的何夫人忽然有妊,在此之前,何夫人已经二十几年没再生育。十月过后,何夫人生下了个胖丫头。

胖丫头出生的前一天晚上,何夫人做了个梦,梦见一块美玉入怀。梦醒之后,肚子就疼了起来,千辛万苦地生下了老来女。太傅抱着粉雕玉琢的老来女,回想着夫人跟他说的梦境,遂给老来女起名:何玉容。

“阿爹、阿母,我回来了!”何玉容风风火火地闯进了父母居住的院落。

她见着何太傅和何夫人的时候,何太傅正给何夫人画眉毛呢。她这一喊,吓得何太傅心一哆嗦,手也一哆嗦,何夫人的右眉接近眉尾处,起了一段波浪线。

何太傅气得捏着眉笔转身,“一个女孩儿家,冒冒失失,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他沉着脸训斥道。

何玉容看了一眼母亲的眉毛,忍不住笑,“阿母,阿爹把你的眉毛画坏了。”

何夫人拿过铜境一照,果然。未等她开口谴责,何太傅转回身,转身面对何夫人的一瞬间,怒容变成了满脸陪笑,“夫人,我再给你重新画。”

何夫人不领情,从袖中抽出一条白色丝帕,对着镜子擦掉了画坏的小半截眉毛,“用不着!”

何太傅讨好夫人不成,把怨气撒在了何玉容身上,“你这么风风张张地,又出了什么事”

“阿爹,你听没听说陛下下旨给北疆做冬衣的事”

何太傅挑眉,“听说了,怎么”

“那,咱们府里怎么没有动静”何玉容问。

何太傅啼笑皆非,“做冬衣还要敲锣打鼓他们谁想做,私下里做就是了。”

何夫人补充,“我派人去看过了,你几个嫂嫂领着她们的丫环、婆子在做了,范姨娘也在做呢。”

何玉容想了想,“阿母,我知道你年纪大了,眼睛花,动不了针线,不过,你可以督促咱们府里的人,让他们给前线的将士多做几件冬衣。”

何太傅斥道,“成天往外跑,一回来就问这个,管那个!你让府里的人做冬衣,你自己呢你自己为前线将士们做了什么!”

“何大人您别生气,气大伤身。”何玉容笑嘻嘻地拍了拍何太傅的肩膀,“我就是抽空回来看一眼,我马上回店里,另外,这三天我暂时店里不回来了。”

“胡闹!”何太傅的眼睛立了起来,“未婚女子夜不归宿,成何体统!这要是传扬出去,我何家的脸面往何处放!”

何夫人虽然也不赞成何玉容住在店里,但是没动气,“容儿,你为什么要住在店里”

“我让乔大夫妇买了十套冬衣的布和絮料,我打算这三天闭店,专心给北疆将士做冬衣。”

何夫人道,“可你也不会女红啊。”

何玉容不以为意,“我可以让乔婶婶教我,实在不行,我给她打下手,帮她絮棉花,纫针。”

“你在家也可以给你嫂嫂和姨娘打下手!”何太傅硬梆梆地说。

“我和乔大都说好了。”

“不行!要去,你白天去,关门鼓前,你必须回家!在家,一样可以为北疆将士出力!”

任凭何玉容怎么说,何太傅就是不许何玉容晚上留宿天香坊,没奈何,何玉容派了一个家丁去天香坊通知乔大夫妇:这三天,她都不去天香坊了,专心在家制做冬衣,若是白天去天香坊,傍晚再回家,一来一回,浪费时间。计划好的十套冬衣,就拜托他们两口子了,不必勉强,能做出几套就做几套。

阳城城东的一间饭店里。

广陵王萧长茂闲适地坐在饭店的一间雅间里,有一搭无一搭地呷着荷叶盏里的酒。此时,何玉容正在家里舌战何太傅。

萧长茂身边,跽坐着一名女子。看年纪,女子的年龄比萧长茂小一点,不过小不多,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女子身材曲线玲珑,五官明艳动人。女子长得漂亮,穿得花花绿绿也很漂亮,不过头上却简单,只简简单单地别了一根碧玉簪。

眼见着萧长茂酒盏里的酒行将喝尽,女子拿起放在食案上的鎏金银壶,又给萧长茂倒了小半盏酒,“王爷,您喝的已经够多了。”

萧长茂抬眼看了女子一眼,“怎么总戴这根簪子”

女子轻抬皓腕,小心摸了摸头上的玉簪,“这是王爷送给会会的。”

萧长茂垂下眼,“别喜欢我,没结果。”

女子浅浅一笑,“会会从来不要结果,会会只求能长伴王爷左右。”

萧长茂凝着做成卷边荷叶形的羊脂玉酒盏,“本王是个失败的人,给不了你幸福。”

女子跟着萧长茂一起凝视酒盏,“会会什么都不要,只要王爷允许会会陪在王爷身边,会会就是幸福的。”

萧长茂不再说话,拿起酒盏,仰起头,将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因为用力过猛,酒水洒了一些出来,溅到他的下巴上,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前襟上。

抬手用力抹去下巴上的酒水,萧长茂不露声色地恢复了常态——平静、从容,任何人休想从他的神色中窥探到他一丝一毫的内心。

“本王听说陛下下旨向百姓征求冬衣。”萧长茂隐去了所有的阴郁,说话时表情平静,嘴角甚至现出一抹暖如三春的笑。

崔会会看着如此萧长茂,心中难过,然而配合着萧长茂也露出了一抹浅笑,“我也听说了此事。怎么,王爷也想为北疆的将士们缝制几件冬衣吗”她打趣道。

萧长茂设想了下自己手拈银针,穿插挑抹的画面,嘴边的笑容不觉增大了几分,“非也,本王想买几件冬衣,送给北疆的将士们。”略一停顿,“这件事,本王就委托给你了。不知崔小姐可愿帮本王这个小忙”

“包在会会身上。只是不知王爷打算买几件,出价几何”

萧长茂略作思索,“就买一百件吧,比麟趾宫出的价钱多一分利就行。”

“知道了。”

萧长茂不再说话,崔会会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雅间里一时陷入寂静。楼下,传来食客们喧器的声音。隔壁的雅间里,也颇为热闹。

崔会会专注地看着萧长茂。萧长茂不算很英俊,然而五官非常秀气且有气质,越看越顺眼。

萧长茂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看什么”

崔会会眼睛一眨,垂下了眼帘,“王爷还是忘不了过去的事吗”

萧长茂放下酒壶,盯着酒盏半晌无言。蓦地,他笑了下,那抹乍然绽放的浅笑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崔会会觉得自己看清了,也看全了那简短一笑里的所有情绪,又觉得没有。她不想看到萧长茂露出如此笑容,也不愿将如此笑容后的况味一一咂摸清楚——那样,她会更心疼眼前的男人。

“忘了,早忘了。”她听到萧长茂语中含笑地说。

于是,她知道,萧长茂并没有忘。

这天闭门鼓响之前,一个面目普通,身形普通,衣着普通的中年汉子,顶着如血的残阳,从阳城北门策马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