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太后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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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上去,上官皇后在看面前的铜镜。实际上,她眼帘微垂,目光凝直,是个神魂出窍的模样。
“娘娘……”墨娥不知该说实话,还是该说谎话。
然而,上官皇后并不需要她说话,只是想对她诉说,“陛下刚才来看本宫了。”
听了这话,墨娥觉得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地转动脑袋四下瞅了瞅,只听上官皇后接着说,“陛下对本宫说,他要走了,他要本宫多保重。”
墨娥想起自己去后殿浣洗衣物时,上官皇后正在榻上昏昏地睡着。许是做了噩梦墨娥想,下一刻,她又想,也许陛下真的给娘娘托了梦
想到这,墨娥双手轻握住上官皇后的胳膊,蹲在上官皇后面前,仰起头,轻声对她说,“娘娘,陛下确实今日大行了。”
说完,只见上官皇后盯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眨,眨掉了两颗眼泪,继之凄然而笑,“真的走了,真的走了……”一面喃喃自语,上官皇后一面站起来,目光呆直地向外走去。
墨娥连忙拿过一件棉披风,追了上去。
上官皇后失魂落魄地走出寝殿,磕磕绊绊地走下台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桐宫的宫门走去。
北风如刀,刮在她苍白的脸上,刮乱了她本就微蓬的头发。墨娥在她身后一路追赶,想要给她穿上披风,却一次次被她坚决推开。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这会儿,纷飞的雪片随着狂肆的风,吹了她一头一身。
上官皇后一直走到桐宫的宫门前,抬起双手,照着紧闭的宫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拍带捶。
“开门!放本宫出去!本宫要见陛下!陛下!陛下!”她的声音高亢、尖锐又悲伤,于漫天风雪中,听上去凄厉惊悚,却又万分悲凉。
然而,任上官皇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喊、拍打,桐宫的宫门纹丝不动。
墨娥流着眼泪在一旁劝解,“娘娘,回去吧,他们是不会让您去看陛下的。”
上官皇后恍若未闻,依然自顾自地拍打,哭喊,直到累得筋疲力尽,双目向上一翻,软倒在地,昏死过去。
墨娥吓坏了,扯着嗓子向桐宫深处大声呼救,“来人啊!快来人啊!”
过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来了两个宫女,“怎么了”两个宫女冷漠地看了一眼被墨娥抱在怀里的上官皇后。
对于桐宫宫女的怠慢无礼,墨娥早已习惯,况且这会儿她还有求于她们。“娘娘昏过去了,麻烦两位姐姐帮我将娘娘抬回去。”
一个宫女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真是麻烦。”
另一个轻蔑撇嘴,“既然这么想念大行皇帝,不如跟大行皇帝一起去了。”刚才上官皇后那一番大喊大叫,她二人在殿里听了个七八分。
墨娥心中有气,然而既不敢发,也不能发,只是一径哀求,“两位姐姐行行好,帮帮我。”
两个宫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知道了,别催了。”
二人弯下腰,一人扯住上官皇后的一条腿,墨娥抱着上官皇后的上半身,将上官皇后抬回了寝殿。
陪着笑脸,送走两名宫女,墨娥连忙关好寝殿的门,将殿内唯一的炭盆搬到上官皇后的榻前,又给上官皇后盖上了两床被子。
这天傍晚时分,萧子敬的遗体已被处置完毕,暂时安置在他在麟趾宫的寝殿里。
上官皇后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要见萧子敬时,褚灵宾正坐在御榻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萧子敬。
萧长茂在前朝和大臣们商议丧仪之事;陆澄以新得的辅国将军之职,亲率大军镇守在宫城之外,以防不测之事发生;孩子有宫人和保母在看顾,都不用她操心。
褚灵宾看着萧子敬仿如睡去的脸,认真追忆着自己和萧子敬的过往。
擂台是她和萧子敬的初遇,不过,萧子敬说,她在褚府门前打丁度的家奴时,他就看见她了,只是当时她没看见他。后来,他送她出征,接她凯旋。他中了毒,她被丁度诈进宫中,她绞尽脑汁地救他,不情不愿地作了他的贵嫔,最后成了他的继后。
他从一开始就爱她,就对她特别地好。而她,直到他大行,始终没能对他生出男女之情。
可是天地间有那么多的情,不只男女之情一种,她没能对他生出男女之情,却对他生出了家人之情。所有的男女之情,到最后终是会转化为家人之情。她视他如兄,如弟,如子;她待他如兄、如弟、如母。
她喜欢吃虾,他便在吃虾时,剥好后用手喂给她吃。他很节俭,一年难得吃几次虾,而他自己也很喜欢吃。他知道她爱写字,画画,免了各地的各项贡奉,唯宣州的笔墨不免。虽然,不免宣州纸墨不全是为了她,但也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他对她,有时如兄般宽厚,有时如弟般调皮,有时如子般撒娇。无论私下里他待她如何,在政事上,他却始终如一,兢兢业业,勤勉于政,始终心怀大齐的江山社稷和大齐的百姓。她看到过他因为民生疾苦,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也看到过他因为风调雨顺,展颜开怀。
她的亲人,她第二个夫君萧子敬,称得上是治国的明主,爱民的仁君。只是可惜,天不假年!
“阿宣,”褚灵宾抬手覆上萧子敬的手,掌下传来冷硬触感,“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教导我们的孩子,让他像你一样,作一个有道的明君。大齐的社稷,我也会替你守好。”
说完这些话,褚灵宾望着萧子敬的遗容,忽然有些恍惚,不相信萧子敬真的去了,自己真的成了太后。萧子敬今年二十七岁,她比萧子敬小六岁,她才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就成了太后,听上去怪异又凄凉。
这天半夜,上官皇后从昏迷中醒来,身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上官皇后没有惊讶,她知道那是墨娥。自从她被贬入冷宫,墨娥就时常衣不解带地守着她,有时太累了,就趴在她的榻边睡着了。
上官皇后睁眼望着漆黑的上方,心事纷纭。
她比萧子敬小四岁,因为父亲的关系,她得以自幼入宫,作了皇子和公主们的伴读。
最初,她还不懂男女之情,只是觉得萧子敬很好看,脾气又好,所以很愿意亲近萧子敬。后来,她慢慢长大,最初的那份单纯亲近里不知何时加入了思慕之情。
原本,她父亲有意让她嫁给当时的太子萧长茂,萧长茂似乎也很喜欢她。她父亲请萧长茂来家里作了好几次客,每次都让她出来抚琴,和萧长茂联诗什么的,还让她给萧长茂绣了个装笛子的锦囊。
就在先帝眼看要赐婚之际,突然传来萧长茂被废的消息,不久,萧子敬被册为新的太子。她父亲忙忙地又去运作,费了好一番力气,终于大功告成,她成了萧子敬的结发妻。
父亲让她嫁给萧长茂的时候,她心里很难过,但是知道她的身上系着上官家全族的荣辱,她没有任性的权利。听说自己可以作萧子敬的妻子时,她高兴得躲在闺房里,又手帕捂着嘴,又笑又害羞。
她真是喜欢萧子敬啊,可是萧子敬不喜欢她。独处之时,她曾反醒过无数次,想要找出萧子敬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可是无论出身、样貌、才华,她自问都是极好的,足够匹配萧子敬。
房中一片漆黑,窗纸被窗外严凛的风吹得呼嗒作响。
上官皇后轻轻从榻上坐起,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赤着脚,无声下了榻。摸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梳妆台上有一盏油灯,上官皇后摸索着找到放在油灯旁的火石,轻打两下,点燃了油灯,如豆的灯光照得妆台半明半暗。
上官皇后望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拔下了头上唯一的发簪,一头青丝转眼如瀑而下。上官皇后拿起放在妆台上的木梳,一下下梳起了头。
墨娥梳头的手艺极好,能又快又好地梳出很多复杂、漂亮的发型,她自己只会最简单的螺髻。不过,好在她够漂亮。漂亮的人,梳什么发型都好看。
上官皇后望着镜子的自己,尽自己最大能力给自己梳出了一个螺髻。梳好了头,她拿过梳盒打开,对着镜子仔细敷粉、画眉、涂脂。当这一切都做完,她望着镜子满意微笑。
镜中,一个极美的女子也正对她微笑。镜中的女子看上去有一丝的憔悴,不过依旧无损于她的美貌。
上官皇后痴痴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想起了醒来以前做的梦。梦中,萧子敬在前面一声不响地走,她在后面伤心欲绝地追,可是无论她如何哭喊,如何追,却怎么都追不上。最后,她绊了一跤,摔倒在地,醒了过来。
浮生如梦,繁华落尽。家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现在她最爱的人也不在了,她也没有苟活于世的必要了。
黄泉路上,如果她走快些,是不是就可以追赶上他,可以和他一起去投胎,是不是来世,她就还可以遇见他
一定可以!
来世,她还要作他的正妻。不,来世,她要作他唯一的妻子。让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她。
“来世,我愿和你做一对寻常夫妻,绿水青山,柴门黄犬,篱下看黄花。”寒冷清寂的房中,响起一个女人的低低祈祷。
镜外的美人对着镜中的美人嫣然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