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大典当晚,萧子敬和褚灵宾闹了别扭,从那天起,萧子敬连着三天没去嘉德宫,褚灵宾也没去麟趾宫看他。

褚灵宾觉得萧子敬在陆澄这件事情上,有些孩子气。她是忘不了陆澄,这不能怪她,她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可是表面上,她当着萧子敬的面,尽量不提陆澄,昼量对萧子敬体贴、照顾——萧子敬有烦心事,她劝解;萧子敬有头疼脑热,她看护。这样还不够

她本来就不是自愿进宫的,答应留在宫里,已经搭进去她一生的幸福了,她不愿就封后大典当晚的事向萧子敬道歉,她没错。起码,她认为自己没错。

这边,褚灵宾打定了主意不向萧子敬陪礼道歉;那边,萧子敬在心里伸长了脖子,等褚灵宾等得望眼欲穿。

怎么还不来萧子敬在心里嘀嘀咕咕,就不能来跟朕服个软,道个歉,给朕个台阶下。只要你给朕个台阶,朕马上就下来。如此在心里打了三天的小算盘,依然是不见褚灵宾的人影,萧子敬将小算盘一收,硬着头皮准备前往嘉德宫,是问罪,是赔礼道歉,见机行事。

这天下了早朝,萧子敬换了常服,带着吴兴,坐着步舆去往嘉德宫。离嘉德宫还有二十几步远时,他看见陈兰抱着个包袱,和他相向急急而行。

他看见了陈兰,陈兰也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的陈兰一愣,一愣过后,不是走到近前行礼,而是立刻转身,转过身去顿了顿又转回了身,在宫道边站下了,垂首等着他的步舆通过。

萧子敬皱起了眉毛,陈兰的举动分明是个心中有鬼的样子。

步舆来到陈兰近前时,萧子敬不动声色道,“停下。”

吴兴马上尖着嗓子咐吩,“停下!”

步舆应声而停。

萧子敬坐在步舆上,皱眉审视着神情有些慌乱的陈兰,“陈兰,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陈兰连忙给萧子礼施了一个深深的万福礼,“奴婢参见陛下。”

萧子敬看着被陈兰抱在怀中的包袱,不动声色地又问,“朕问你话呢,你这是要上哪儿去,怀里抱的什么东西”

“奴婢、奴婢……”陈兰嗫嚅着说不出下文。

“说呀,陛下问你话呢!”吴兴掐着兰花指,用手点指陈兰。

萧子敬一挑眉毛,“吴兴,把包袱拿过来。”

吴兴也对陈兰的怀里的包袱很好奇,听了萧子敬的指令,他没客气,不由分说从陈兰怀里抽出包袱,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萧子敬。

接过包袱,萧子敬掂了掂,又握了握。包袱不重,可也不轻。不硬,可也不软——包袱大部分都轻飘飘的,可是中间部位是硬梆梆的,有点硌手,还沉甸甸的。

萧子敬满怀狐疑和好奇地打开了包袱,包袱里是一件女式的比甲和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面包着满满一包的糖。萧子敬拿起一块糖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极浓的姜味冲进了鼻腔,刺激得他赶紧扭过脸去,连打两个喷嚏。

这是一包姜糖。

萧子敬将手中的姜糖放回去,按着纸包的折痕,重新将纸包包好,将包袱系好,看向陈兰,只见陈兰低着头,缩着肩,两只手纠缠在一起绞着衣襟,是个非常心虚的模样。

萧子敬看着陈兰,悠然道,“陈兰,你要实在不想说,朕也不难为你。朕去问你的主人就是了。”

听到这话,陈兰猛然抬头,“奴婢说,”她咽了口唾沫,“这件比甲是我们小姐,不对,是皇后娘娘给她母亲做的。皇后娘娘说,再过几个月天就凉了,老夫人的比甲穿了好几年,她想给老夫人做件新的。”

“这糖也是给你们褚夫人的”萧子敬觉得褚夫人吃这么硬的糖有点不合适,而且这糖也不好吃。在他看来,硬硬的姜糖远不如香软的桂花饴、玫瑰饴,这种软软的饴糖好吃。

“这……”陈兰不敢欺骗萧子敬,欺君之罪她可担不起,“这糖是送给陆澄吃的。”

闻言,萧子敬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糖是哪儿来的”

陈兰偷眼观瞧萧子敬的脸色,心中暗叫不妙,“我们小……皇后娘娘做的。”

“她亲手做的”一股酸意涌上萧子敬的心头。

陈兰怯怯地点了点头,“是。”

“所以,你这是要给陆澄送去”

陈兰又点了点头,“是。皇后娘娘说,让陆澄把比甲捎回褚府。”

萧子敬做了个深呼吸,将包袱递给吴兴,“把包袱还给她。”

吴兴伸手接过包袱,将包袱递向陈兰,陈兰心惊胆战地接了过来。

萧子敬转头示意陈兰可以走了,“你去吧。”

“是。”陈兰又给萧子敬施了个万福礼,抱着包袱,水上飘似地,紧倒着小碎步,一溜烟地飘走了。

萧子敬坐在步舆上,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不说前进,也不说折返,不知在想什么。

吴兴偷眼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还去嘉德宫吗”

一语惊醒萧子敬,“去!干吗不去!”

吴兴暗暗咧嘴,看情形,陛下这是要去兴师问罪啊。

褚灵宾没想到萧子敬会来,她以为萧子敬还得再气几天。见萧子敬面色不善地走了进来,她连忙放下绣绷,走上前去,屈膝施礼,“臣妾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萧子敬走到茶几边坐下,褚灵宾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拿起放在几上的茶壶,给他斟了一盏茶,“陛下今日怎么有雅兴驾幸嘉德宫”

萧子敬喝了一口茶,气哼哼地翻起眼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整个齐国都是朕的,朕哪儿不能去!”

褚灵宾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哦——”

萧子敬放下茶盏,状似漫不经心道,“朕刚才在宫外遇见陈兰了。”

褚灵宾一愣,一愣过后,她避重就轻道,“啊,是嘛。”

萧子敬心里本来就有气,褚灵宾轻描淡写的样子让他更生气了,但他表面上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朕看她拿了个包袱……”

褚灵宾截住了萧子敬的话,“我让她去找陆澄了。”她本不想提陆澄,可是不提不行了。而且,她看出来了,萧子敬已经知道她让陈兰去找陆澄的事了。那么,等萧子敬来揭露,还不如她自己先说。

萧子敬不说话,安静地等着褚灵宾接着往下说。

褚灵宾坦坦荡荡地看着萧子敬,语速不急不徐,稳稳当当,“前些日子,我给我母亲做了件比甲,昨天做好了。我让陈兰给陆澄送去,陆澄休沐出宫的时候,就可以顺便捎回去了。此外,我还给陆澄做了包姜糖。”

这时,萧子敬开了口,“阳城买不到姜糖吗”

“自然买得到,”褚灵宾一派从容,“但是我不能白使唤人家。姜糖虽不值钱,总是我一份心意。”

萧子敬“了悟”点头,“哦,是你的一份‘心意’。”

褚灵宾做了个深呼吸,忽然莞尔一笑,“对,是我的一份心意。”她豁出去了,倒要看看萧子敬做何反响。

“褚灵宾!”萧子敬拔高了声音。吴兴在房外听见了,吓得心一哆嗦,又吵起来了,他想,估计是吃陆大人的醋了。

“怎么了!”褚灵宾的声音不比萧子敬低。

萧子敬惊讶地挑起了眉毛,“你敢跟朕喊!”

“是陛下先跟臣妾喊的。”

“我我、”萧子敬眨巴着眼睛思索着该如何反击,“朕是皇帝!”

褚灵宾将头一昂,“臣妾是女人,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萧子敬委屈了,用更高的声音喊回去,“你是朕的女人!”

褚灵宾的声音和萧子敬的声音一样高,“不就是一包糖吗,行军打仗之人,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经常吃不上热乎饭,喝不上热水,很多人都有胃痛之症。陆澄有,我的父兄、我的祖父,甚至是我,都有!我给陆澄做一包姜糖,让他暖暖胃怎么了他的身体长康长健,对陛下,对大齐的江山社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听完褚灵宾这一通喊,萧子敬没了声音。

垂着脑袋,噘着嘴,沉默无语地坐了一会儿,他双手按着几面站了起来,一语不发地走了。走得安安静静,既没在走之前瞪褚灵宾,也没在走的时候痛甩袍袖,就只是安安静静,一声不响地走了。

褚灵宾坐在茶几边,望着萧子敬略显萧瑟的背影,胸部剧烈起伏,既没起来送驾,也没出声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