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容没和萧尚说几句话,因为,她还要去给别的官兵送饭。

“你还要在这呆几天呢”离走前,何玉容问萧尚。

萧尚一口吞了大半个鸡蛋,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不好说,这得看洪水什么时候退下去。”

何玉容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走了。”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明天我还来。”

她在刹那之间做了个决定:只要萧尚在大堤上一天,她就来给他送一次饭。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她不能让萧尚饿着,哪怕不喜欢,也不能让他饿着。

听闻何玉容明天还来,萧尚心里忽然就开出了一朵盛大的花。此花名为喜悦,比天大,比地广,做个深呼吸,他甚至能闻到那朵花散放出来的气息,香香的,甜甜的,特别醉人。

于是,他带着点撒娇的口气对何玉容说,“我想吃糖饼,桂花味的。”

何玉容白了他一眼,“要求还不少,给什么吃什么!”

“哦。”虽然被何玉容呛了,但是萧尚心里甜滋滋的。

五桶蒸饼、蒸花卷,外加煮鸡蛋,很快就发完了。何玉容带着家丁离开了大堤。

回府的路上,她尽着嗓门地跟家丁们说话,而且她要求家丁们也要尽可能大声地跟她说话。没人的时候不必说,若有人走过他们身边,尤其那人穿得还比较体面,务必用能让对方听得一清二楚的嗓门聊上几句。

一个穿得比较体面的男人走了过来,何玉容给一名家丁使了个眼色。家丁会意,立刻扯着嗓门问何玉容,“少夫人,明天咱们还去给护大堤的人送饭吗”

何玉容大着嗓门回他,“送!当然送了!他们在大堤上守多少天,我就送多少天!没有他们,咱们不定什么时候就都成水鬼了!做人得讲个知恩图报,人家成天成宿地护着咱们,咱们也不能让人家白护,起码让他们吃点热乎饭,喝口热乎水!”

走了一段路,又有两个穿得挺不错的男人走过来,何玉容又给一名家丁使了个眼色。

于是,那名家丁扯着嗓子跟何玉容说,“少夫人,咱们明天还给灾民送饭去吗”

何玉容的嗓门十几米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送啊,当然送了!”

“可是,咱也没那么钱啊。”家丁有点替何玉容心疼钱。

何玉容跟他掏心窝子,“能帮几个帮几个,能帮几天帮几天。帮他们就是帮咱们自己!”

“帮咱们自己”家丁真困惑了。

“当然了!你不帮他们,他们没吃的,不得出来偷,出来抢。搞不好,还要杀人放火呢!咱们给他们一口吃的,你觉得咱们花了钱,其实,咱们这是花钱买平安!”

“还是少夫人想得远。”家丁半真半假地拍马屁。

待那两个人走远了,家丁压低了声音问何玉容,“少夫人,有用吗他们听见了,就能像咱们似的,去给灾民和大堤上的人送饭”

何玉容不以为意,“没用咱们也不搭什么,万一有用,咱们能省点钱,灾民和大堤上的人能多几个人惦记。”

家丁点了点头,认为何玉容说得有道理。

“走吧,咱们去买明天要用的东西的,你想着提醒我点,我还要买一罐糖桂花。”

“知道了,少夫人。”

何玉容带着五名家丁买了米、面、油、盐、柴,鸡蛋,还买了一大罐糖桂花。他们到家一个多时辰后,乔大两口子带着五名家丁回来了。当时,何玉容正在膳房,跟着厨娘学包包子。

连日的大雨,导致阳城青菜价格大涨,但是何玉容还是买了一点青菜回来。张氏夫人每日的餐食里,必须有一盘蔬菜。这不是张氏夫人要求的,这是何玉容要求的。除此之外,府里的下人每天多多少少也要吃一点绿叶菜。

剩下的绿叶菜,她让膳房掺上粉条、豆腐、小虾皮,包成包子。绿叶菜少,就多放粉条、豆腐,绿叶菜点缀一下就行了。

“怎么样都送完了吗”何玉容问乔大。

乔大抄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喝完了一抹嘴,“都发完了。唉呀,南城那边别提了,好家伙,那水,把房子都淹没了,人都上房了!”

何玉容皱起了眉毛。

乔大的娘子洗过手,走过来,“不止我们一家给灾民送吃的,好些人给灾民送吃的呢。听人说,广陵王把自家王府腾出了一半,让给灾民住。”

何玉容默默点头。

广陵王不就是废太子萧长茂嘛,她小时候还见过这位王爷呢。那时候,这位王爷还是太子。记忆之中的萧长茂皮肤白晳,长身玉立,气质清华。若不是他母家出了些事情,现在的皇帝,轮不到萧子敬来当。

何玉容回忆萧长茂的时候,萧长茂正在府中听管家跟他汇报灾情。

“王爷,按着您的吩咐,每天免费发放两餐,早晚各一餐,早稀,晚干。来求住的,每人一条席子。男女分住。”

萧长茂坐在上座,面容端肃,“很好。告诉府里的人,给他们送吃食时,和气些,不要粗声恶气,居高临下。”

“知道了,王爷。”

“行了,下去吧。”萧长茂的脸上不见悲喜,只有严肃。

管家悄然退去。

管家走了没一会儿,一名家丁进来禀报,“王爷,门外有位姑娘求见,说她是如意阁的东家。”

萧长茂颇感意外地皱起了眉头,崔会会从来不来他的广陵王府,怎么今天突然来了。

“请她进来。”

“是。”家丁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又带着崔会会一同归来。

“没你的事,下去吧。”萧长茂对家丁说。

家丁给萧长茂行了个礼,退出了房间。

崔会会笑吟吟地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布置得不错,清雅、出尘,和你很衬。”

闻听此言,萧长茂既没起来迎接,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你怎么来了”

崔会会将打量室内陈设的目光,定在了萧长茂的脸上,“笑笑不行吗成天板着脸,多无趣。”

萧长茂板着脸,“笑不出来。”

崔会会无奈地摇了摇头,风情万种地扭动着苗条的腰肢,走到了萧长茂的面前。双手扶着长条书案,俯下身,身体前倾,凑近坐在长案之后萧子茂,“笑笑吧,我给你送礼物来了。”

萧长茂还是不笑,“什么礼物”

崔会会紧盯着萧长茂的眼睛,“两担粟米,两担面。”

这回萧长茂的脸上有表情了,嘴角轻牵,他轻轻吐出一句话,“不愧忠良之后。”

闻听此言,崔会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直起腰,“我给殿下送粮食,是想为灾民做点事情,与‘忠良’无关。如果有术士能带我回到我家出事前,我一定告诉我的家人,千万别作‘忠良’。”

“你这话若是让有心人听到了,你怕是要倒霉。”

崔会会再次俯下身,脸上重新绽出媚人笑容,“可我是对殿下您说的呀,殿下是个天大的好人。”

萧长茂淡然地凝着崔会会深情的眼睛,“我不是好人。”

崔会会嫣然巧笑,“巧了,我也不是。”

由于第一天送饭回来,何玉容就带着下人做菜包子,煮鸡蛋。第二天一大早,她没有如常陪着张氏夫人用早膳,而是命膳房的人把昨夜做好的东西,放在蒸锅里热一热,然后她带着昨天的人马出了门。

还像昨天一样,五个人在乔大夫妇的带领下,遇到灾民就给发点吃的。何玉容带着昨天的五个人和食物,去了阳江大堤。

她们出门的时候,天下着不小的雨。何玉容穿着厚重的蓑衣,和几名家丁,一出溜一划地,来到了大堤附近。之所以说附近,是因为大堤出现了险情,守护大堤的士兵,得到了长官的命令,不许寻常百姓接近。非寻常百姓也行,哪怕是太傅家的小姐。

一贯叛逆,爱怼人的何玉容这回很听话,没有强行上大堤。一来,她上不去。二来,她惜命,她还想留着这条命见陆澄,还想以柔克钢,跟陆澄克出几个孩子来。三来,她知道人家是真心为了她好,上去真有性命危险。

不让她上,她可也没走,守在大堤附近,努力在大堤上忙忙碌碌的身影中,寻找萧尚的身影。

没找到。

她擦了一把落在脸上的雨水,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还是没找到。她的心忽然生出了一丝恐惧。于是,她凑近一名守卫的士兵,笑嘻嘻地跟人家打听,“这位小哥,跟你打听点事”

一名跟来的褚府家丁,连忙给士兵介绍,“这是太傅的千金,豫州刺史的夫人。”

听闻问话的年轻女子身份尊贵,士兵不敢怠慢,“夫人请问。”

何玉容问,“请问临川王萧尚在吗”

士兵也不大清楚,“这个,小的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在。”

正在这时,一声呼唤在何玉容的背后响起,“容儿!”

何玉容顿时回头,只见萧尚一身是泥的站在自己不远处,“你怎么……没在大堤上”她不解地问。

萧尚笑着走过来,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今早府里来人,说我母亲身体不舒服,让我回府,我刚才回去看我母亲了。”实际上,是他母亲让人骗他回府,不想让他再上大堤。他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母亲,匆匆赶回来。不想,遇到了在此翘首张望的何玉容。

“等我呢”萧尚笑得没心没肺。

“切,谁稀罕等你!”嘴上说着不稀罕,何玉容伸手入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叶包,向萧尚递去。

萧尚接过荷叶包打开一看,包里是两张摞在一起的发面饼,厚厚的,宣乎乎的,两面金黄,还热乎着呢,一股桂花的甜香味很快萦绕萧尚鼻间。

何玉容故意板起脸,“好好吃,这可是我亲手烙的。”

“你会烙饼”萧尚惊讶了,以前从来没听何玉容说过。

“昨天现学的。”

闻听此言,萧尚心里顿时又开出了一朵硕大无比的花。以前不会,昨天听他说要吃桂花饼,她就为了他现学,她对他可真好啊。

他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口,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一边连声夸奖,“好吃,又香又软。”

何玉容指着身后的十只木桶,“我还让人做了菜包子,粉条、豆腐、虾皮馅的。跟你家的肉包子比不了,王爷你对付着吃吧。”

萧尚回头看了一眼大堤,将剩下的一张半饼,重新包好,放入怀中,“现在没工夫吃,等得了空再吃吧。我要上大堤了,你回去吧。等我们吃完了,我让人把桶给你送回去。”

说完,萧尚转身向大堤小跑而去。何玉容看着萧尚的背影,眼眶忽然发酸,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萧尚眼眶发酸过,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今天的萧尚看起来特别高大,特别有男人样,和她的夫君陆澄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她的声音在她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冲出了她的喉咙,“萧尚,你谨慎些,我明天还来给你送饭!”

话音落下,何玉容看见奔跑中的萧尚,扬起右手,挥了挥,但是没回头。

把守的士兵面面相觑,互相用眼神交流,觉得这么豫州刺史夫人和临川王的感情非同一般。

褚府的家丁们人人皆知,萧尚是何玉容的铁杆追求者,不过自家少夫人对这位王爷落花无意。

“走吧,去买东西。”何玉容收回了目送萧尚的目光,转回身,顺着来路而去。她所谓的去买东西,是指去买明天要用的米面粮油柴。

走了没多远,何玉容忽然停了下来,“听!”

家丁们也停了下来,一个个侧耳细听。

有微弱的猫叫声,而且似乎是只极小的猫。

何玉容支楞着耳朵,侧着头,将她听力最好的那只耳朵向外,循着猫叫声找过去。末了,她扒开路边的一堆杂草,从杂草丛里抓出了一只浑身湿透,满身泥泞的小奶猫。小猫没她巴掌大,在她的手里闭着眼睛细声细气地叫,不时蹬几下细瘦的小腿。

何玉容将小猫带回了褚府,用温水将小猫彻底清洗干净,又亲自给小猫喂了些粟米的米汤,小猫吃得很香。

“给你起个什么名呢”给小猫喂米汤时,何玉容自言自语。这只小猫是在阳江大堤附近捡到的,萧尚的脸忽然从何玉容的脑子里蹦了出来。

“叫‘药王’吧,好不好”何玉容轻声问小猫。

一身橘黄绒毛的小猫娇声娇气地叫了一声,像在回应何玉容。

何玉容笑了,“看来你挺喜欢这个名。药王、药王、药王……”她温柔地唤着。

翌日,何玉容带着五名家丁和十桶吃食来到阳江大堤附近,她没看到萧尚,倒是一眼看到了萧子敬。因为萧子敬前呼后拥,在人群里特别显眼,想不发现他都难。

何玉容没多想,对着萧子敬连连摆手,“诶,诶!”她想让萧子敬看到了她,她得跟他显摆显摆,啥叫巾帼不让须眉。别以为她只会做胭脂水粉,只会耍性子,她也是有正事,有慈悲心的人。

萧子敬好像听到了她的呼喊,向她这边看来,然后,她就见萧子敬向她走来。她咧开嘴笑了。

“你怎么来了”萧子敬走到何玉容近前,打量着一身粗布衣裳的何玉容。

何玉容很自豪地一扬下巴,“算今天,我都来三天了。我每天给守堤的官兵送一餐饭,不能白受人家保护啊,我可是知恩图报的人!”说着,她越过萧子敬去找萧尚的身影,“萧尚呢我今天又给他烙了两张他爱吃的桂花糖饼。这个饼得趁热吃,凉了就不怎么好吃了。”

萧子敬看着没心没肺的何玉容,“玉容。”

“嗯”何玉容不甚在意地看了萧子敬一眼,继续寻找萧尚的身影。片刻过后,她忽然反过味来,萧子敬的面色很不好,似乎很阴郁,还有点悲伤。她的心忽然猛地一跳,收回了搜寻萧尚的目光。

“萧尚呢”她盯着萧子敬的眼睛,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