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没有亲自去,而是派了一个内侍去宣陆澄。

从萧子敬大行当日起,陆澄一直没有离开皇宫,依旧住在原来的卫尉所里。按理说,昨天是他的休沐日,他可以回褚府休沐两日,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命人回府取了两套干净的内衣、中衣。至于沐浴,他是武将,并不讲究,行军征战时,几个月洗不上澡也是有的。在宫里,至少,每日可以洗脸、洗脚,有洁净的青盐蹭牙,他已很知足。

先帝大行,新帝登基之前,是最容易出事的一段时间。皇权,在一些人眼里,永远具有无可比拟的吸引力,尤其是皇室中人。新帝若已成年还好说,怕就怕先帝大行时,新帝尚未成年,而褚灵宾的孩子不过刚刚降临人世生两天而已。

若太后不是褚灵宾,若新帝不是褚灵宾的孩子,若萧子敬大行前还会任命他辅国大将军之职,他依然会在萧子敬大行后镇守宫外,但,心情不会如现在这般凝重。

一个是公事公办,一个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住的周全,不一样,根本不一样。

大概上天对萧子敬的大行也深感悲痛,这几日天始终阴沉沉的,这会儿更甚,竟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来。

陆澄身披玄色丝绵披风,在飘飘洒洒的飞雪中,按着腰间的环首刀,步出了卫尉所。作为辅国大将军,他不必手执戈矛亲自在外站岗、巡城,只需坐在他的衙门,或行营大帐里,听候下属禀报即可。

但无论是作卫尉,还是辅国大将军,陆澄一概亲力亲为,不时亲自巡视。

看到陆澄从卫尉所里出来,他的下属知道他又要去巡城,默契地牵过他的马,就在陆澄扳着马鞍,一只脚已经踏进马蹬要上马之时,远远地一溜小跑,跑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内侍。

内侍大老远向陆澄招手,“陆大人等等,太后有令,宣你觐见!”

陆澄的眉头顿时皱起,脚从马蹬里退了出来。

很快,内侍跑到了陆澄近前,眼瞅着要跑到近前的时候,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趑,差点摔倒,陆澄向前一步,伸手扯住了他,内侍这才稳住了身形。

“多谢陆大人。”内侍抱拳拱手,随后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太后陛下宣陆大人即刻觐见。”

“知道了。”陆澄转头对牵马的马夫道,“去,叫郭瑾来。”

郭瑾是陆澄的副将,也是褚府的“老人”。很快,郭瑾到了,陆澄对郭瑾道,“太后宣我入宫觐见,我不在的时候,你代我看顾宫城,若有事发生,便宜行事。”

“属下明白。”郭瑾垂首抱腕。

陆澄转身,温和对内侍道,“烦劳公公头前带路。”

报信的内侍点头哈腰地在头前引路,领着陆澄顺着来时路,疾行而去。

褚灵宾呆呆地坐在寝殿的前殿,脑子里一会儿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一会儿走马灯一般,许多影像不停闪现。她第一次遇见陆澄时的情景,第一次在褚府里看见陆澄时的情景,和陆澄一起长大,习文练武时的情景,和陆澄并肩做战的情景,哭着和陆澄结发,和陆澄说放妻书的情景,陆澄说娘子多保重转身离去的背影,她劝陆澄娶何玉容的情景,陆澄抱着萧子敬来看她的情景。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中忽然传来内侍的通禀声,“太后陛下,辅国大将军陆澄陆大人到。”

褚灵宾睫毛一闪,中止了回忆,“宣。”

很快,顺着开启的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走了进来。阳光在那人背后,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看身形,是陆澄无疑。

褚灵宾定定地看着一身阳光的陆澄大步向她走来,殿门在陆澄身后缓缓关闭,阳光一点点消失,陆澄的脸一点点从阳光里显现出来。

甫一进殿,陆澄的心便怦然而动,虽说,他在三日前才见过褚灵宾,但那只是用眼角余光的匆匆一瞥,连正眼都算不上。严格说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褚灵宾了。

很快,陆澄走到书案前,安静站下。他没有像其他人见到褚灵宾时,恭敬行礼,只是静默地站在书案前,无声地打量着褚灵宾。

记忆中的褚灵宾除了超凡的美丽,还有古灵精怪,对他时有惊人之举,书案后的女人有着和褚灵宾一样的绝美容颜,可是不见古灵精怪,只见悲伤憔悴。

陆澄打量褚灵宾的时候,褚灵宾也在打量着陆澄。

她面前的男子和心底那个人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可是心底那个人眼中只有少年人的单纯沉静,面前的男人眉间眼底已见风霜。这风霜,让她心疼。

她定定地看着陆澄,心中千言万语,可是末了,只是对陆澄淡然一笑,“你来了”

陆澄抿了抿嘴,“是,我来了。”他凝着褚灵宾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轻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别怕。”

褚灵宾望着陆澄,笑了,笑得两只眼睛亮晶晶地闪着泪光,“说实话,这次,我是真的点怕了。我才二十一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担起他留给我的担子。他走的时候,我对他的遗体发誓,会替他守好大齐的江山社稷,可是刚才,我审问了一个盗窃珍珠的少府内侍,他告诉我,他的家乡连续几年发生了严重的水患,现在那里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他盗窃珍珠想要换钱,给家里人买粮食吃。”

“那时候,我忽然很害怕,怕这样的事不是一时一地,怕这样的事太多,我应付不过来,怕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怕辜负了我爷爷和那些跟我爷爷一道开创齐国基业的人。

“我帮你,我替你分担。”陆澄一字字,说得无比郑重。

褚灵宾深深吸气,又感慨地将这口气颤微微地呼了出来,“这不是管理一个褚府,这是治理一个国家。”

片刻沉默后,陆澄盯着褚灵宾的眼睛,“我记忆中的阿珊永远不服输,哪怕困难再大、再多,她也会含着眼泪,一个一个去克服。”

褚灵宾的脸上现出追忆的神色,“那是因为,那个阿珊的背后有一个陆澄,所以,她永远都不害怕。”

陆澄眸光微闪,“那个陆澄永远都会在。”

褚灵宾垂下眼,两颗泪珠在她垂眼的下一瞬,从眼中掉落,“陆澄,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欠人情。可是,我既欠了你,又欠了他。”说着,她自嘲轻笑,“我可真是个糟糕的人。”

陆澄的手放在身侧,默默攥紧,他看到了褚灵宾落泪,他真想绕过书案张开双臂,将褚灵宾拥进怀里,再不放手。

无数个午夜的梦里,他将褚灵宾拥进怀中,喃喃哀求,“阿珊,别走。”可是梦里的阿珊一次又一次从他怀里脱身,黯然转身,消失在浓重的雾气之中,他追不上,找不着。梦中是无边的痛楚,醒来是无处言说的心酸。

褚灵宾的话像一把钩索,钩起了他在白日深藏心底,只有在静夜独处时才敢小心放出的心酸。

“你没有欠我,”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充满了无限的感怀,“是我欠你。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福气。所以,我要用我的一生来报答你给的福气。”

陆澄这几话说得褚灵宾泪落如雨,“陆澄。”

她和陆澄之间只有几步之遥,可是她知道,陆澄也知道,这几步之遥,终其一生,难以逾越。

“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代彪炳史册的太后,会治理好我们的国家,会成为齐国子民最尊崇的人,你对自己也要有信心。”

褚灵宾看着陆澄深深凝望自己的眼,心中忽然升起无限勇气,“好,”她擦了擦眼泪,对陆澄微微一笑,“那我就试试,看看我能不能达成你所期待的样子。”

看她笑了,陆澄也露出了一丝浅笑,“太后说那少府内侍的家乡连年遭受灾荒,可曾问过他家在何处”

“淮河。”

“太后有何打算”

褚灵宾反问,“要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陆澄略作思忖,“若是微臣,微臣即刻派人去淮河一带巡视,看看是否真如那内侍所言,发生灾情。若有,则视灾情轻重发放赈灾财物;若无,则立即处死说谎的内侍。”

褚灵宾连连点头,“于我心有戚戚焉。这件事,我不能擅自处理,先帝大行前,命广陵王摄政,军国大事要我悉与广陵王参怀。待会儿,我会宣广陵王觐见,与他商量之后再作定夺。”

陆澄默了默,“若无他事,微臣告退了。”

褚灵宾沉吟一瞬,“陆澄,”她的声音很轻,“生个孩子吧,孩子会让你快乐起来。”

陆澄看着褚灵宾,“除了微臣的发妻,今生,微臣不会与任何女子生儿育女。”

这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手,刹那点中褚灵宾的泪穴,褚灵宾潸然泪下,“你的发妻背叛了你,和别人生了孩子,你不要再执迷。”

陆澄看着面容凄楚的褚灵宾,只觉胸口发闷,“微臣的发妻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她与别人生子是情非得已,微臣不怪她。太后珍重玉体,微臣告退。”

说完,陆澄躬身拱手对着褚灵宾深施一礼,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陆澄的背景感伤了片刻,褚灵宾强行压下心头的百感交集,命人宣广陵王萧长茂觐见,她没有时间感怀个人遭际,一大堆国事,尤其董全家乡这件事堆在她面前,等着她处理。

很快,一身素服的萧长茂出现在褚灵宾面前,“微臣参见太后……”

萧长茂刚要撩袍给褚灵宾跪下,褚灵宾连忙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轻轻托往萧长茂的胳膊,“王爷不必多礼,以后王爷来见朕,勿需跪拜。来人呐,赐座!”

一名内侍应声而入,在书案的右首边,给萧长茂放了一个锦蒲团,萧长茂跽坐于上,“多谢太后,不知太后宣臣觐见,有何见教”

褚灵宾将董全窃珠的事和萧长茂说了一遍,“先帝在世时,淮河地区并无人上奏灾情,若非董全窃珠事发,朕还以为那里风调雨顺,人民安居乐业。朕想不明白,淮河地区灾情如此严重,当地官员为何不上报朝廷,请求赈济”

萧长茂了然浅笑,“为了升官啊。”

“为了升官”褚灵宾没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