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敬的病来势汹汹,大朝会之后就再没视朝。太医们想尽了一切办法,萧子敬的病势还是越来越重。

人渐渐瘦弱下去,每天昏昏沉沉,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褚灵宾为此焦虛地夜不能寐。前几日,为了方便照顾萧子敬,她搬到了麟趾宫居住,几乎衣不解带地照顾萧子敬。

这天,萧子敬醒了过来,迷朦之间,看见褚灵宾坐在他的榻边,满目忧伤地望着他。他虚弱地笑了下,手向前伸了伸,褚灵宾会意,连忙将自己的手伸过去,让萧子敬虚虚握住。

萧子敬看不够地盯着褚灵宾的脸看了一会儿,轻声开口,“灵宾。”

他的声音很微弱,褚灵宾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嘴唇,只听萧子敬道,“朕刚才做了个梦。”

褚灵宾略抬起头,“陛下梦见了什么”

萧子敬气息微弱,“朕梦见了母妃。”褚灵宾心头一动,以往萧子敬提及母亲说的都是“母后”,这回说的是“母妃”,那必定是他的生母了。果然,只听萧子敬道,“母妃对我说,阿宣,母妃等了你好久,为什么你还不来母妃很想你。朕想,朕怕是要去见朕的母妃了。”

褚灵宾反手握住了萧子敬的手,握得紧紧的,“不会的,阿宣,你不要胡思乱想。过几日,你就会大好了。”

萧子敬微微摇头,“你不用哄朕,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朕只是很遗憾,还没有看到我们的孩子,不知它是男是女。”说到这儿,两行清泪从萧子敬的眼里流了出来,“朕以前答应过你,要长长久久地陪着你,恐怕要食言了!”

褚灵宾的眼泪掉了下来,她不住地摇头,“君无戏言,陛下不能说话不算数。陛下说过要一直陪着我,陪着我们的孩子长大,要陪我吃遍阳城的美食,陛下不能说话不算数。”

萧子敬的眼泪更多地流出来,“灵宾,朕也不想食言,可是天行有常,岂随人意”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呼吸急促,看上去方才的讲话,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陛下”恐惧攫住了褚灵宾的心。

萧子敬不答,片刻后,他半睁开了眼,语声轻微道,“你去叫吴兴进来。”

褚灵宾连忙起身,唤吴兴进来。

吴兴侍候萧子敬多年,对萧子敬的习惯了如指掌,轻步疾行至萧子敬的御榻前,他大弯着腰,侧着脸,将一只耳朵凑近萧子敬,“陛下有何吩咐”

萧子敬轻轻送出如无力的低语,“宣广陵王和卫尉陆澄来见朕!”

“遵旨。”吴兴领命疾行而去。

等候萧长茂和陆澄这段时间,萧子敬不再和褚灵宾说话,闭着眼睛,似在养神蓄力,又似昏昏入睡。褚灵宾守了他一会儿,悄悄地走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褚灵宾让人秘密召来太医署的太医令。

“太医,本宫想知道,有没有那种催产的药,可以让孕妇提前生产”褚灵宾单刀直入。

太医令看了眼褚灵宾的肚子,“微臣斗胆问一句,可是皇后娘娘自己想用”

“是。本宫想让陛下早些与本宫腹中的骨肉相见。”

太医令恭谨拱手,“回禀娘娘,这种药有是有,可是服用这种药,会对母体会造成不小的伤害。”

“什么伤害”

“会流很多血,以后也难再孕育子嗣。”

褚灵宾心中惨笑,以后既便她不服催产的药,以后恐怕也没机会再孕育子嗣了。可是,如果她不马上服下催产的药,萧子敬怕是再没机会看到她腹中的这块肉了。

飞快捋清了自己和萧子敬的境地,褚灵宾当机立断,“太医,烦劳你给本宫开一贴催产的药,再派两名女医过来。”

太医令好心劝道,“娘娘,这药药性刚猛,娘娘三思。”

褚灵宾决绝摇头,“不必。本宫心意已决,你速速去办,越快越好。”

太医令不再多嘴,躬身拱手,“是,微臣这就去办。”

褚灵宾和太医令说话时,陈兰一直侍立在侧,太医令走了,陈兰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小姐,你这是何苦,要不,再等两天吧。”

褚灵宾惨淡一笑,“我能等,可是陛下未必定能等,他想看看我们的孩子,我不想让他有遗憾。”

陈兰叹了口气,不再劝说。

“陈兰,让他们烧些热汤,我要沐浴。”褚灵宾吩咐道。

“是。”陈兰领命而去。

很快,太医领着两名女医去而复返,热汤也烧好了,褚灵宾在陈兰的服侍下,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宽大衣袍。

又过了一会儿,催产的药煎好了,放在一只小碗里,被人端到了褚灵宾面前。褚灵宾没有马上喝,而是垂下眼皮看了片刻,只是短短片刻。

片刻之后,她拿起药碗,将半碗药汁几口喝尽。抹了抹嘴,她按着女医的指导,平静静躺在了睡榻上。

与此同时,萧长茂和陆澄一前一后地来到了麟趾宫。

“殿下。”陆澄见了萧长茂,抱拳躬身。

萧长茂问陆澄,“陛下让你来的”

“是。”陆澄恭谨回答。

萧长茂做了个深呼吸,没再说话。有些话,不用说,他和陆澄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按照萧子敬的吩咐,萧长茂先进了萧子敬的寝居,陆澄在外等候。

萧长茂大步走进室内,直至萧子敬榻前,“陛下,微臣来了。”他跪在御榻前,轻声呼唤萧子敬。

萧子敬缓缓睁开眼,对萧长茂露出一个微浅而疲惫的笑容,”皇兄,你来了”

“是,臣来了。”

“皇兄,朕怕是熬不过这场病了。”

萧长茂宽慰他,“陛下不要胡思乱想,且放心浆养,过些时日便可大好。”

萧子敬缓缓摇头,“皇兄不必宽慰朕,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若不是想看一眼皇后腹中的孩子,朕怕是早就走了。朕此番召皇兄前来,是要交待皇兄几件事,也要拜托皇兄一件事。”

萧长茂心情沉重,“陛下请讲。”

萧子敬气喘吁吁道,“朕走以后,皇后生产之前,皇兄可临朝监国,代替新帝,暂摄朝政。皇后若是产下皇子,即刻立为新帝。皇兄与皇后共辅朝政,直到新帝及冠。朕已写好一道诏书言明此事,若有人想在朕走后妄生事端,还望皇兄出来主持大局,和陆澄一道,保护新帝和皇后。”

“若皇后诞下的是公主呢”萧长茂问。

萧子敬喟然叹息,“那就立朕的庶长子宝攸为新帝,朕也写好了一道诏书,到时问皇后要就是。”

“微臣知道了。”

萧子敬眼角泛湿,颤微微地抬起了一只手,萧长茂觉得萧子敬是想握自己的手,他赶紧伸出一只手,果然,萧子敬握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皇兄,”泪水,从萧子敬的眼里流了出来,“小时候,我很崇拜皇兄,处处以皇兄为榜样,想着长大了,要跟皇兄讨个官当。为皇兄分忧,和皇兄一起守护我们大齐的社稷。可是,天意弄人……”萧子敬省略了“天意弄人”后面的话,他不说,萧长茂也知道那四个字之后的话是什么。

哪里是天意弄人,根本是天家无情。

“阿宣,”萧长茂双手紧握萧子敬的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是个好皇帝,皇兄以你为傲。”

当了太子之后,萧子敬再没听过萧长茂叫他“阿宣”,也没听到萧长茂对他自称“皇兄”。多年之后,再次听到萧长茂叫他“阿宣”,听到萧长茂自称“皇兄”,刹那之间,萧子敬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这之后,兄弟二人又说了些令人感伤,但绝无半点虚情假意的话,萧子敬本还想再跟萧长茂多聊聊,可是他觉得自己的气力正在一点一点消失。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聊了,哪怕再不舍,也得中止和萧长茂的谈话了,他还得留着一些力气见陆澄。

于是,他结束了和萧长茂的谈话,萧长茂告辞而出。

临别前,萧长茂忽然俯下身,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萧子敬。连日卧病在床,让萧子敬形销骨立,萧长茂简直不敢用力,他怕稍一用力,抱碎了弟弟。

小时候,萧子敬很粘他,他也很喜欢这个俊秀乖巧的弟弟。记忆中,有一次,皇子们在校场练习射箭,萧子敬射得不如其他几个兄弟准。他看出了萧子敬的沮丧和难过,走过去拥抱了彼时小小的萧子敬。

他记得当时萧子敬努力压抑着眼里的泪,不让眼泪掉下来,郑重地告诉他,自己一定会用功练习,“长大了帮皇兄保卫家邦”。

很多年过去了,萧长茂一直记得萧子敬忍泪的表情,还有他当时对自己说的话。

当年,他拥抱弟弟,是想鼓励弟弟别沮丧,来日方长。今天,他拥抱弟弟,同样是想鼓励弟弟,让弟弟别放弃。

“阿宣,为了大齐的社稷,你要活下去。”萧长茂在萧子敬耳边轻声说。

一颗泪,从萧子敬的眼角滑落,他努力地抬起手,回拥住萧长茂。谁说天家没有手足情此时此刻,他的皇兄给予他的,难道不是手足情

萧长茂面色沉重地从萧子敬的寝居里走出来,陆澄迎上前去,“陛下怎么样了”

萧长茂重重叹息。

这时,吴兴走出来,轻声对陆澄说,“陆大人,陛下宣您进去。”

陆澄一点头,跟着吴兴走进房中。

萧子敬闭着眼,眼角挂着残泪,尽管陆澄的脚步声很轻,但他还是听出有人进了房,向御榻走来,当那人在御塌前站定,他缓缓睁开了眼。

陆澄没想到萧子敬竟然瘦到了脱相,原本白晳的皮肤,现下是萎黄之中透着青,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嘴皮干裂。

他想起了萧长茂方才那重重一叹。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见萧子敬睁开了眼,陆澄当即跪倒在榻前,恭敬地行叩首礼。

“抬起头来。”萧子敬没有说平身。

陆澄不明所以,只得跪在榻前,抬起了头。下一刻,他看到萧子敬凝直的目光。

萧子敬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增一分嫌大,减一分嫌小,是双眼皮,但是双得不太明显。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温润。而今这双眼睛,乌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小小的双眼皮,变成了大大的双眼皮,陷在深深的眼窝里。

此时,这双乌蒙蒙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陛下”陆澄被萧子敬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唤了萧子敬一声,萧子敬不应他,依旧定定地看着他。于是,陆澄又唤了一声,“陛下”

这声呼唤过后,萧子敬眼睫轻扇,“朕很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