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的雨一连下了七八日,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除了阳城,阳城附近的州县也是阴雨连绵,并且越下越大。

阳城外有条江,名曰阳江,连日的大雨导致阳江水位持续上涨,阳江大堤随时有可能决堤。

阳江大堤若是决堤,则阳城必定被淹,皇城和宫城地势高,不怕淹,再说既或被水淹了,也淹不到宫城里的贵人们,受灾的还是阳城的老百姓。

不止阳城的老百姓,如果阳江大堤决堤,附近州县的百姓也会受灾。阳城大堤的安危,关系着阳城及附近州县十数万人的身家性命。

萧子敬发了愁,不但发了愁,他还着了急。朝堂上,散朝后,在回到后宫的每时每刻,他都在商议着,决定着,思量着,组织人力物力保护阳城大堤,抗洪救灾之事。即便阳江大堤没有决堤,连日的大雨也造城了阳城很多地方出现不同程度的内涝。

他着急,萧尚也着急。

别看萧尚是个无官无职的闲人,但对民间疾苦颇为关切。他临川王府不怕水淹,不愁吃喝,但他担心阳城的百姓受不住这连日的大雨。

听说阳江大堤有可能决堤,他立刻进宫去找萧子敬,请求萧子敬授权给他,再给他一些人力和麻袋、沙土什么的,他要去保护阳江大堤。

对于萧尚的主动请缨,萧子敬颇感意外的同时,又颇为感动,“你不用去,朕已派出几员文臣、武将前去护堤。你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哪儿也别去,看顾好你母亲。”

萧尚急迫道,“皇兄,让臣弟去吧。皇兄以前不是总说让臣弟为皇兄分忧,现在正当其时。”

萧子敬摇头,“不行,太危险了,朕不能让你去。”

萧尚抗声分辩道,“皇兄不让臣弟去,却让别人去,难道别人去就不危险吗皇兄对臣弟分明存了偏袒之心,这对那些守护阳江大堤的人不公平。”

萧子敬被萧尚说得脸上一阵发烧,“不知好歹的东西,朕是为你好!”

一贯嘻皮笑脸的萧尚,此时无比严肃,“多谢皇兄美意,可是臣弟心意已决,还请皇兄成全!”

说完,他撩袍跪倒在萧子敬面前,伏地不起。

萧子敬垂眼看着萧尚乌黑的发顶,“你想没想过,你若有事,你母亲怎么办她就你这一个孩子。”

萧尚抬起头,仰望萧子敬,“臣弟倘有不测,臣弟相信皇兄会代臣弟,照顾好臣弟的母亲。”

萧子敬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萧尚,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朕就允你所请。”

萧子敬给了萧尚一个特制的令牌,凭着这面紫金令牌,萧尚有权要求阳城令裴叔业对他提出的要求给予配合,除此之外,萧子敬又给了萧尚五百士兵,两千条麻袋,两百把铁锹,命他去守阳江大堤的某一段。

那段大堤本有人守,但是人需要吃喝拉撒和休息。萧尚带领的士兵,在原有士兵吃喝拉撒,休息的时候,作为后备力量顶替上去。

萧尚满意地谢恩而去。

这天早上,何玉容陪着张氏夫人用膳。今天早上的膳食只有少少的一点青菜,剩下的要么是泡发的干菜,要么是咸菜。

何玉容不挑,张氏夫人更不挑。

“唉,”张氏夫人夹起一丝萝卜咸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咱们能消消停地坐在家里吃上这些东西,就不错了。我听说城里很多人家都被水淹了,有的人家好几天都吃不上饭。有的人家里还有坐月子的妇人,你说这月子可怎么坐”

说完,她又是沉沉一叹。

何玉容喝了一勺小米粥,“乔大也跟我说了,说东市那边的铺子不少都被淹了。”

“你那天香坊”张氏夫人关切地问。

何玉容安慰地摇了摇头,“没事。乔大有经验,已经在店里用沙袋都堵上了。我让他和他娘子回家歇两天,等水退下去了,再去店里。要实在不行,我让他带着他娘子来咱们府里。行吧,娘”

“行,当然行。”张氏夫人一点意见都没有,“他家里的地势高不高?不行,你派个人去他家,让他带着他娘子现在就来。咱们家别的没有,两床被子,两副碗筷还是有的。”

“何玉容感动得鼻子些微发酸,“我代他们两口子谢谢娘。”

张氏夫人连连摆手,“小事小事。”

陪着张氏夫人用过早膳,何玉容叫来一名褚府家丁,告之乔大家的具体位置,让他去乔大家接乔大两口子过来,“告诉他们拿上最值钱的东西就行,别舍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命在,最重要,就说是我说的。”

“知道了,少夫人。”家丁领命而去。

过了两个多时辰,浑身湿透的家丁,带着浑身湿透的乔大两口子,出现在了何玉容面前。两口子的后背上各背了一个不小的包袱,家丁的背上也背了个包袱。

“不是让你们少拿东西吗,多沉啊!”何玉容很不理解。

乔大抹了一把额上的雨水,微窘道,“穷家值万贯。”

去接乔大两口子的家丁在一边感慨,“少夫人你可不知道,小的到了乔大郎家,他家那水,都过膝盖了。”

听了这话,何玉容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多亏我让他去接你们,要不然,到了今天下午,雨要是还不停,我看你家都得被淹了。”

“多谢小姐惦记我们。”乔大的娘子悲从中来,掉下了眼泪。

何玉容安慰她,“乔嫂子,别难过,进了这个府,你们就把心放进肚子里。等雨停了,水退了,我再给你盖个新家。”

雨绵绵地下了一整天,从白天到黑夜,直到第二天何玉容睁开眼睛,还是没停。

天漏了,何玉容想。

陪着张氏夫人用过早膳,她对张氏夫人说,“娘,我想为阳城做点什么。”

张氏夫人一时没明白何玉容的意思,“嗯”

何玉容做出了近一步的解释,“城里好些地方涝了,有很多老百姓吃不上喝不上,阳江大堤上的官兵吃饭,我看也成问题。我想在咱家做点吃的,给这些人送去。”

“那能送得过来吗”张氏夫人问。

何玉容眨巴着漂亮的大黑眼睛,一本正经地回道,“能送多少送多少,能帮多少帮多少。我估计城里的寺庙,道观,还有一些积善之家,也会出钱出力。娘,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

张氏夫人叹了口气,“容儿啊,不是娘不支持你。你要是我亲生的,我肯定支持你。”

“娘……”

张氏夫人作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你听我说完。你是澄儿的娘子,澄儿现在身在外地,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澄儿回来了,我怎么向他交待退一步讲,我不必向澄儿交待,我怎么向你爹娘交待你的心意很好,主意也很好,但是依娘看,给灾民和官兵送饭的事,你不必亲自去,娘派些下人去就是了。你若实在想为灾民和官兵出力,可以在家帮着下人们择择菜,打打下手。”

何玉容想了想,择菜和打下手倒是也行,不过她现在憋了一身的力气,择菜和打下手只能消耗掉两三分,只有亲自去给灾民和阳江大堤上的抗洪官兵送饭,才能把她心里和身上的力气都消散出去。

所以,她对张氏夫人的提议摇了头,“娘,陆郎要是知道了儿媳的决定,他会为儿媳感到自豪的。至于我爹娘,他们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娘不必顾虑。我会保护好自己,绝不往危险的地方去,我还没活够呢,我还得给您多生几个大胖孙子,让您含饴弄孙呢。娘,我决定了,我要亲自去给他们送饭。”

张氏夫人叹了口气,毕竟不是亲生女儿,亲儿媳,不好深劝。而且,这位儿媳确实也不是寻常人物。一个女儿家,自己开铺子,里里外外张张罗罗,铺子生意做得还蛮不错。

自己的亲生女儿能上战场,太傅家的女儿怎么就不能给京城里的老百姓送点吃的呢一样的女儿身,别小看了人家孩子。张氏夫人如此对自己说。

“行吧,但是你得答应娘,千万别去有危险的地方。”张氏夫人说。

“知道了,娘。”何玉容高兴地笑了。

“我看饭就别做了,”张氏夫人给何玉容出谋划策,“吃饭还得用碗,麻烦。蒸些椒盐饼,椒盐花卷,又好吃又不用碗,还有咸淡,还方便。”

何玉容想了想,笑着用力一点头,“听娘的。”她顺嘴拍马屁,“还是娘想得周到。”

张氏夫人得了夸奖,很受用地笑了,“需要多少钱,跟娘说,娘好给你支钱。”

何玉容摇头,“不用,娘,我自己有钱。”天香坊的生意非常好,何玉容是个名符其实的小富婆。

“你的钱是你的钱,娘的钱是娘的钱,娘也想为那些灾民和守大堤的官兵做些事情。”张氏夫人说。

何玉容明白了,笑着对张氏夫人说,“我知道了娘,等我算个数目出来,看到时候需要多少钱,我再来管娘要钱。”

“行,去算吧。”

何玉容回到房里,叫来乔大夫妇,把自己想要给灾民和护堤官兵做饭,送饭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俩一致支持,旁听的两个丫环听了,也表示要献出自己一份力量。

乔大算账是把好手,何玉容大致估出了一个自己所需油、盐、面、柴的数目,乔大按着时价,当即噼哩啪啦地扒拉了一顿算盘珠子,末了告诉了何玉容一个数目。

何玉容又在这个数目上,向上调出了一半的价钱——因为水患,各项生活物资,尤其是米面粮油、新鲜蔬菜这块的价格,上涨了不是一星半点。好在,她不差钱。

何玉容让乔大算算这个钱数的两成是多少钱,乔大又扒拉了两下算盘珠子,给何玉容报了个数字。

“行,知道了。”何玉容把这个数字写在纸上,然后拿着这张纸,去见张氏夫人。

婆婆要为抗洪出力,她不拦着。

褚家世代忠良,她不能拦着人家继续忠良,但是她也不舍得让婆婆拿大头,大头她拿,婆婆拿两成就行了。

她的钱是活钱,没数。婆婆的钱除了家里的老底,陆澄的俸禄,再就是一处田庄的租金,那些钱都是有数的。再说,她只需要养活乔大两口子,婆婆得养一大家子人呢。

张氏夫人看了何玉容让她出的钱数,嫌少,非要再加点,何玉容死活不让她加,“娘,府里也需要用钱。再说,以后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发生点什么灾,到时候,您再给我钱,也是一样的,细水长流。”

张氏夫人觉得何玉容说得有道理,也就不再跟她争了。她给何玉容派了十个家丁,让这些家丁完全听从何玉容的调度。

何玉容先是回房脱下了价钱不菲的好衣好裙,向侍女借了一套衣裙穿在身上,又用一块布巾,包起了头发。

将自己周身上下收拾利落,何玉容让乔大的娘子带上八名家丁去买面、油、盐,乔大的娘子杀价是一把好手;又让乔大带着剩下的三名家丁出去买柴。

待乔大夫妇带着十名家丁买回所需要物用,何玉容让厨房的婆子、丫头齐上阵,和面的和面,做饼,做花卷的做花卷,烧火的烧火,看锅的看锅。何玉容也在一个婆子的指导下,做了好些个椒盐花卷。

待全部的蒸饼和花卷出了锅,何玉容指挥着下人们将这些蒸饼和花卷装进一个个木头水桶里,上面盖上从褚府小池里现摘下来的荷叶。

然后,她让张氏夫人给她这十名家丁,还有乔大夫妇,跟着她出了门。

家丁们两人合抬两只桶,桶上穿过一根粗细合适的木棍,每个家丁各执木棍的一头。

何玉容和乔大的娘子在前面开路,乔大在后面压阵。何玉容特地让管家忠伯开了正门,一行人热火朝天,大张旗鼓地离开了褚府。

用何玉容的话讲,“我就是要让人看见,让人知道。我希望看见的人,要是有能力,也像咱们这样,做点吃的,喝的,去帮帮那些可怜的人。我浑身是铁,能辗几根钉,众人拾柴火焰才高呢!”

出了褚府没一会儿,何玉容让乔大夫妇带着五个家丁,十桶蒸食在阳城各处转转,看到有吃不上饭的人,就给他们发些吃食。送完了,直接回褚府就行,不用管她。

打发走了乔大夫妇,何玉容带着剩下的五名家丁和十桶蒸食,去了阳江大堤。当她在阳江大堤上遇到萧尚的时候,二人皆是一愣。

“是你”何玉容印象中的萧尚是个鲜衣怒马,衣袂翩翩,浑身上下不沾一抹尘泥的公子哥,大闲人。

她怎么也不能把眼前浑身湿透,一身风雨,一身泥浆,肮脏得泥猴子相仿的男人和印象中那个萧尚联系在一起。

如果不是她给萧尚递花卷时,萧尚主动叫了她一声“容儿”,她压根没认出来他。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来了”

二人同时问出了口。

“你先说。”萧尚接过花卷咬了一大口,实在太饿了。

夜里下雨,他守的这段大堤出现了险情,那时候哪还管什么替补不替补,所有官兵全部抡锹上,都未必够人手。萧尚拿了一把锹,一边指挥他带的士兵装土装沙,一边亲自撮土撮沙往麻袋里装。

早上,官家派人送了一回蒸菜饼子。可是人多不怎么够吃,他只拿了一个菜饼子,剩下的让给士兵了。何玉容到来之前,他就饿了。

何玉容告诉萧尚,“我想为阳城的老百姓和护堤的官兵做点事,不然,我心里不安。你们在前面保护我们,我不能让你们白保护。最起码,我得给你们做点饭吃,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保护我们。”

“行,不愧是我喜欢的人。”萧尚对何玉容比了个黑乎乎的大指,同时呲牙一笑。原本洁白的牙齿,在被泥浆染黑的面庞的映衬下,白得简直晃眼。

夸完了何玉容,萧尚把自己来守大堤的前情跟何玉容讲了一遍。

“行啊,”何玉容上下打量着萧尚,“真让我刮目相看!”说着,何玉容从木桶里,给萧尚拿了两个煮鸡蛋。除了蒸饼、蒸花卷,何玉容后来又决定煮二百个鸡蛋。

“可惜啊。”萧尚看着手中的鸡蛋,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说话时还感慨地笑了笑。

何玉容不明白,“可惜什么”

“可惜你的陆郎没能看到他的娘子是多么值得他珍惜。”

这话让何玉容难过了一瞬间,不过一瞬过后,她故作豁达,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可惜的,以后有得是机会让他知道我的好!”

萧尚看着何玉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