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公主,丝毫找不到刚入侯府时候的样子。

刚入侯府,长乐总是昂着头,撇着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她当初是多么的信赖这个公主嫂嫂,现在就有多恨这个公主嫂嫂。

可一想到嫂嫂要死了,她觉得,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这世上,在没有这样一个全心全意、不求回报护着她的人了。

周昌柔捏紧了手心,将下嘴唇咬的冒出了点点的血珠子。

“侄儿都听姑姑的,侄儿都听姑姑的,姑姑放心。”皇上用额头抵在姑姑干瘦冰凉的手背上,低低的答应着。

长乐公主努力提着最后一口气,招手示意周昌盛上前。

“大将军请上前一步,我有几句话要对将军说。”

周昌盛木木的,一步一挪的上前,扑腾一声巨响跪在床边。

周昌盛死死的狠狠地盯着长乐,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周昌盛看长乐的眼神,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死敌。

“将军,我十二岁嫁给你,这三十年,我从未后悔。”长乐公主将干枯的手递给傻愣愣的周昌盛。

“是我和兄长耽误了你,也是我和兄长害了你们周家,让周家枉死了许多人。”长乐公主缓缓的打量着屋子中跪着的这些人,若不是她,今天原本可以有更多的人跪在这。

“不是的,长乐,不是的,长乐,不是你,都怪我,都怪我。”周昌盛双目失神,视线透过长乐,仿佛看见了过去,他喃喃的说。

“嫂嫂,都是我的错,是我混账,是我害了他们,让我去死吧,让我替你去死吧,嫂嫂!”周昌福哭着跪爬着去抓长乐公主垂在床下的被角。

“将军,我对周家也有三个要求,望您能答应!”长乐公主脸上死气渐浓,却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周昌盛努力抬起软绵绵的脖子,望进妻子平静的眼睛里,僵硬着脖子点头,三个,三十个,三百个,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就要死了,他却无能为力。

周昌盛感觉自己也要死了。

悔恨猛地兜头向他袭来,他的内府一阵阵的激荡,喉咙中的血涌上来,又被他咽下去。

如果当初自己能早点寻到荀邑,早日为她祛毒,早日为她寻到灵药,是不是她就不会这么早就油尽灯枯。

如果当初他信她,不那么防着她,是不是,他的心就不会这么痛了?

“第一件事:周家但凡触犯律法者,这一支一律除族,逐去西北!”

第一件事,保证周家不作死。

“第二件事:周家嫡子嫡女三岁后都要入宫陪读,十六岁后方可回福建!周家后人,不许与言家通婚,违者赐死!”

第二件事,送周家嫡子嫡女入京为质,并与周家始终保持君臣关系。

“第三件事:周家所有子孙,均要读书习武,无论男女!如周家男丁皆战死,女儿要回周家顶门立户!”

第三件事,保证周家能够长盛不衰。

说完这三件事后,长乐公主轻轻舒了口气,这么多年,她左思右想,也就只能为周家做这么多了。

“长乐你放心,这三件事,从现在开始,就是我们周家的传世家训,子子孙孙必将会世代遵守!”周昌盛强压住涌上喉咙的甜腥,缓缓的应承道。

没有了长乐,周家长久不长久的,他又不在乎,但这是长乐费劲心思想出来的,周家子孙就必须要遵从,这都是长乐带给周家的,没有长乐,就没有周昌盛的今天,就没有周家的今天。

长乐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点头了,但是却只是动了一下眼睛。

“琉璃,你和翡翠、水晶陪伴我多年,我走了以后,你们都不要寻死,也不要出家。”

“愿意嫁人就让皇上将你们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不愿意嫁人,就去我通州的庄子上住着,种花种菜种果树,养鸡养鹅养孔雀,都行,替我去过过轻松的日子。”

“公主放心,奴婢三人会遵从公主的吩咐的。”

已经年近五十,却一直未嫁的琉璃,屈了屈膝,脸上微笑隐隐,公主这么多年太累太苦,病痛不断,牵挂太多,终于可以解脱了,她们都为公主高兴呢。

长乐又看了看这么些年,一直为她续命的荀邑。

“荀邑,你不必自责,若不是你,我早早就已经化成一抔黄土了。我死后,这天下之大,你也替我去看看。”

穿着异族服饰的荀邑跪在地上,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给长乐作揖,满头的银发让长乐有些恍惚。

这也是为了她熬尽了心血的人,是她拖累了他。

“石磊,我死后,你不要替我守陵,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长乐艰难的看了看石磊。

石磊跪在荀邑身后,眼里蓄满了泪,却倔强着不肯点头。

长乐觉得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难得的平静,她觉得自己挨个看了一遍所有的人,其实,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荀邑伸手去轻轻探了探公主的鼻翼,身子猛地僵了僵,艰难的向着满怀希冀的皇上和周昌盛摇了摇头,自己缓缓的俯下身子,重重的以头杵地。

他荀邑妄称神医多年,却也只是为她延续了五年的寿命,这五年,也令她如身处炼狱,无一处不疼,无一处不痛!

还有些稚嫩的大炎国第四代年号肃正的皇帝言毅跪在床边握着姑姑的手痛哭,他从小在姑姑的怀里长大,牵着姑姑的手学走路,牵着姑姑的手走向高处,姑姑是他的姑姑,也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从此以后他就是孤家寡人了,从此以后他就是孤儿了。

周昌盛还是没有憋住嘴里的甜腥,丝丝鲜血沿着嘴角留下来,洇红了白色的劲装领口。

他扶着肃正帝的胳膊缓缓站起,从皇帝手里轻轻抽出妻子的手,低低的说了句“皇上请节哀,请容微臣为公主整理遗容!”

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皇帝听,周昌盛轻轻扶着妻子安详,却枯槁的脸颊,“长乐,为夫这就给你画上最美的妆容,还要给你贴最华丽的牡丹花钿。”

周昌盛温柔眷恋的抚着长乐瘦削灰白的脸庞。

周昌盛自言自语的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眉间有个小坑,你总说这个小坑不漂亮,不把这个小坑遮住了,你就不出门!”

琉璃听到这句话,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但是有些事,迟了就是迟了。

长乐公主言欢喜,先皇天顺帝言峰的双生妹妹,当今皇上肃正帝的亲姑姑,世袭罔替大将军,又被封为福建王的周昌盛的妻子,年四十二岁,因病薨逝!

遵从长乐生前的遗愿,在护城河边,周昌盛架起了柴堆,浇了火油,将长乐的尸身火化,将骨灰撒入护城河中。

生前病体难治,琐事缠身,死后愿随波逐流,自由自在,这是长乐对于自己唯一的遗愿。

言毅站在船头,亲手将长乐的骨灰撒在奔腾的河水中。

周昌盛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看着白色的骨灰消失在水中。

他的心里一片空荡,眼睛里布满了蛛丝,神魂仿佛在头顶三寸处。

琉璃、翡翠和水晶三人站在一起,安静的看着远处。

公主已经去了极乐,去哪都好,离了这残躯病体,离了这周家后宅,公主才能真正的快活。

公主这一生,为天下打算,为皇上打算,为军士打算,为大臣们打算,为周家打算,为周昌盛打算,为周昌盛这些庶出子女们打算。

一日日的,熬尽了公主她自己的喜乐。

荀邑看着摆动的水波,又看看心神失守的周昌盛,最后看着一脸平静的琉璃。

石磊握紧了拳头,公主死了,他仿佛也死了一般。

二年后。

肃正十二年,福建王周昌盛从福建八百里递密折给肃正帝。

当夜,肃正帝连夜召西北大将军耿庭真文华殿夜谈。

又过了三年。

肃正十五年,福建水师统领周昌盛借调五万湖广驻军,缴水匪三万,山匪二万,没留一个活口,天边残阳如血时,五万俘虏全部就地坑杀。

肃正十五年,同一日,西北大将军耿庭真带领二十万大军,突袭蛮族和夷族,共缴老幼妇孺俘虏五万,同样也是天边残阳如血,五万俘虏同样全部就地坑杀。

坑杀十万俘虏的时辰,是十年前蛮夷两族联合沿海水匪侵袭中原,造成生灵涂炭,遍地尸骨,十万人丧生的同一个时辰。

大炎国的东南和西北在同一时辰坑杀十万俘虏,一时间,天地为之变色,天道为之战栗。

周昌盛站在遍布鲜血的战舰上,身上的银白色战甲也被鲜血染成了血红,他握着手里的小小的一个红色同心结,望着远方缓缓落下的夕阳。

这个同心结,藏在他怀里二十九年,是长乐十八岁那年送他的。

十八岁的长乐身量比和她同岁的柔姐儿要矮上一头,脱了衣裳,身上肋骨凸出,两条腿瘦瘦的像是两根芦柴棒,比军营里新兵用来训练的红缨枪还要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