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姜亦可跟他分享着今天遇到的趣事,说得正欢,不料一通电话打进来,她立刻敛声屏气,故意遮挡住手机屏幕,对他说:“阿城,我出去接个电话。”

然后没等他说话就匆匆离去。

白尹城自知刚才那通电话不简单,但是既然她都不愿意说,他也就不强求。

没多久,她就折返回来,在门口跟他说:“阿城,我下去给你买点水果!”

又没等他回应,直接走了。

这次,他隐隐察觉到不对劲,沉思片刻后,忍着背上的伤痛,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从缝隙中俯瞰楼下的景象。

医院楼下如往常一样人来人往,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刚才那通电话是姜龙打来的,也是他让姜亦可下楼跟他见面。

“爸,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知道这是明知故问,但还是做了做样子。

姜龙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一样难看,拽着她的手腕就说:“走,跟我回家!”

“我不!”她甩开他的手,态度坚决,“我不能跟你回去。”

“可儿!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我只说一次,跟我回家!”

“阿城他为了救我受这么重的伤,我要是现在扔下他跟你回去,那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人了?爸,你从小就教导我,要懂得感恩,怎么到了阿城这儿就行不通了呢?况且他还是我男朋友,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现在离开!”

“你…………”姜龙皱紧眉头,呵斥道,“凭那小子的身家,不会花钱请护工吗?需要你两头跑?你呀你,就是太天真!才会被那小子骗得团团转。”

“阿城没有骗我,他一直都对我很好,你不要总是把他想得那么不堪。”

“没有骗你?我曾经执行任务的时候,亲眼看见他出现在舞乐菱歌,那地方即便不是毒窝,也是十足的烟花柳巷!哪个正经人会出现在那里?这件事他肯定没有跟你说过吧?”

姜亦可愣了半天,这事她确实不知道,听她爸说出来的时候,也着实震惊。

他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不仅如此,就风铃湾的案子,我们追查到的蛛丝马迹显示,嫌疑人很有可能是j集团的人,而嘉华酒店曾经有一名股东就是j集团的卧底!最后被警方抓获,你不觉得可疑吗?这桩桩件件都跟j集团有关系,难保白尹城他…………”

“不会的!”姜亦可急忙打断他,立刻反驳道,“阿城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他不可能跟什么j集团有关系!我只知道他是嘉华的经理,爸,凡事要讲证据,如果他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怎么会安然无恙?”

“可儿,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审过的案子比你吃的米都多,那小子心术不正,看眼神就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只会陷入危险,跟这次风铃湾一样。”

她身上的力气像被抽走一部分,腿软得站不稳,往后退了一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绝望地看着他:“真没想到,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秉公断案的人民警察,没想到,判刑还要铁证如山,你连一次谈话的机会都没给他,就凭借第一印象定罪!难道是想说,他长得就像坏人吗?爸…………你太让我失望了!”

话音刚落,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毫无留恋。

任凭姜龙在身后如何呼喊,她都置若罔闻。

跑回去之后,她突然想起了买水果的事,不禁骂自己榆木脑袋,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不被怀疑才怪。

于是她又折回去找附近的水果店,这时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竟然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水果,只能按照自己的喜好买了一些葡萄、苹果、杨桃,还有冰糖橙。

回去的时候,她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好让他看不出什么破绽。

只是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

白尹城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本书,安静地读着,仿佛遗世独立,见她回来,也只是抬了抬眼。

“阿城,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水果,就随便买了一些…………”话说到一半,她兀然看见碗里的冬笋三丝汤一点都没少,还好好地放在桌子上,不由得沮丧,“这汤你怎么没喝呢?”

他将注意力从书本上移到她的脸上,不咸不淡道:“饱了。”

闻言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有把东西都收拾了,把水果放好。

“阿城,你在看什么书呀?”她好奇地凑近一点,目光落到封面上。

原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外国作品她不太喜欢看,当年她才小学毕业,被老妈强迫看《巴黎圣母院》、《百年孤独》、《雾都孤儿》那些外国名著,长篇累牍不说,语言还晦涩难懂,光记人名都能让人崩溃,她那时根本看不进去,硬被逼着读完了全套,还写了读后感。

从那以后,她就对外国名著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

可白尹城似乎看得很认真。

入夜。

月朗星稀,寂静无比。

姜亦可今晚依旧是陪在他身边,就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

其实他跟她说过,晚上不用她陪,说是怕她累着,真实情况是她在这儿也于事无补,通常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有人进来了也不会知道…………

今天晚上,白尹城又做噩梦了,还是那个出现过千百回的梦境——血淋淋的墙壁,地上一连串不知是谁的血脚印,凄厉的尖叫声、哭泣声连绵不绝,到处都在坍塌——

他努力地想逃出去,可是根本没有路,梦里的女鬼一直纠缠着他,凄厉地叫着,让他头痛欲裂。

终于,他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那声音一刻也没停止,他紧紧捂住耳朵,咬住血色尽褪的薄唇,虽极力压抑,但仍从齿间逸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平时雷打不动的姜亦可居然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看见他这个模样,心下一惊,凉了半截,连鞋都没穿,光脚凑到他跟前,急切道:“阿城,你怎么了?”

他现在意识模糊,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艰难地自言自语道:“别叫了,别叫了…………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阿城,你做噩梦了?没事的,有我在,你看看我。”她想让他看她一眼,可是根本没用,他就像丢了魂一样,痛苦地抱着头,不停地自言自语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别叫了——都给我滚——”

情急之下,她一把抱住他的身体,抱得紧紧的,不停地安慰他:“阿城,那只是个梦,你做噩梦了,没事的…………没事的,是我啊!我是你的丫头,阿城…………”

白尹城如同抓住了一束光,紧紧抱着她,汲取她身上的温暖,处在黑暗的意识渐渐苏醒了过来,良久,他紊乱的呼吸渐渐平稳,耳边的叫声越来越弱,也不再自言自语。

可是他被尘封的记忆,却在他意识最薄弱的时候浮现出来,纵然不想回忆也由不得他——

三年前,天上落着倾盆大雨。

他撑着一把黑伞,在奶奶的墓地前站了许久,久到地上已经积了一滩水。

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一个人,一个自称宋二爷的人。

他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你已经失去了一切,亲人、朋友、爱人,连工作也没了,孑然一身,真是可悲可叹。”

“你是谁?”

“我姓宋,叫宋迟。是现在唯一能够帮你的人。”

“帮我?”

“你现在什么都没了,恨那些背叛你,欺压你的人吗?如果我能给你一切,你愿意跟着我,为我效劳吗?”

他皱着眉头,带着质疑的眼光看他,良久,自嘲一般道:“我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如你所言,我现在孑然一身,能为你做什么?”

“你不是学过医吗?我这里正好缺个医生。”

闻言,他扯了扯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寒意彻骨的笑:“我算得上什么医生?连大学都没毕业,只是懂些皮毛而已,你找错人了。”

“不,我要找的就是你——听说过j集团吗?”

他震惊地看过去,视线落入一片雨雾,看不清宋迟的脸,却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眼睛里的寒意,那气场,压抑得他没办法呼吸。

那个时候,他万念俱灰,看不到一丝希望,就开始堕落,自我放逐,在宋迟的说服下,踏进了地狱…………

后来某一天,他被拉去舞乐菱歌喝酒,因不胜酒力,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结果在那里亲眼目睹这家酒吧有多脏。

他看见里面乌烟瘴气,一群男人在一个女学生,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大为震惊,本能地想要救她,可是却被一股力量扯了出来,回头一看,是云褚。

云褚阴笑着说:“不该你管的闲事,不要管。”

“你们…………”

“嘘——”他将食指竖于唇畔,云淡风轻道,“习惯就好,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刚来,不了解很正常。”

他双手紧握成拳,努力平息着复杂的心情,努力忘掉刚才那一幕。

“听二爷说,你学过医?”

“只是皮毛而已。”

“唉,倒是可惜了,本该救死扶伤的手,现在却要沾满血腥,”云褚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脸上却露出了阴险狡诈的笑容,“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

他早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却没有料到云褚会如此丧心病狂。

“刚才你也看见了,其实那nv是自愿的,那种女人,为了钱,什么都能做,没什么值得可怜的,我这酒吧,多的是这种nv,她们一旦怀了孕,就会想方设法拿掉,你不是学过医吗?我要你给她们做手术。”

“你怕不是有病?”他好半天才说出这一句话,可是根本表达不了内心的愤恨,“这种事去正规医院就好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云褚不耐烦地继续解释:“都跟你说了,这些nv为了钱什么都肯做,你不会举一反三吗?我要的是死tai——从她们身上花大价钱买,这玩意儿,最适合泡酒。”

一瞬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是他第一次感觉面前站了个魔鬼,让他血液回流,手脚冰冷,多待一秒钟,他都会恶心得呕吐。

事实上,他真的吐了,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会吐,被不三不四的女人纠缠的时候会吐,酒喝多了也会吐。

可是他没有让人发现,哪怕人后吐出血,人前也装作若无其事。

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他成了和宋迟、云褚一样的人,没有负罪感,没有心,自甘堕落,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

每每午夜梦回,就有一只女鬼盘旋在他脑海里折磨他。

同样的噩梦他做了无数次,头痛欲裂,药石无医,好几次想通过死亡获得解脱,都被宋迟安排的人救下。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宋迟的监视下。

一步踏错,步步错,他已经回不了头,就算把十八层地狱都走一遍,也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