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四加开的史学课,以女学子居多,五百人的大课堂里,算上空地站着的已经快到一千人了。早春的课堂瞬间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盛夏,尤其女学子们叽叽喳喳议论着,俨然到了大森林,触了百灵鸟的窝。

馥远棠真让小胡大老远把轮椅运了过来,由先生钦点的助教司业南樱亲手推着,这位已然在通文殿声名大噪的史学课老先生便登台开讲了。

在内人的操持下,先生换了个老气横秋的黑框眼镜,衣着素朴像黄崖道场的法师,粗布鞋再加上稍显蓬垢的头发,给人的第一印象,只有一个,这位老先生在史学界一定很权威……然而,先生所讲却好像不似本人那么正经和严谨。

学子们如何看待不重要,重要的是南樱心里高兴,他家先生岂容那么多人同时觊觎着,原来那身扮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闷骚的主儿,老狐狸的一身骚气怎么也得闷在家里,不能外溢。

今日所讲与前日相同,南樱正好补听了下半堂课。看来想要认真听讲,还得做助教,被许多双眼睛同时盯着,才不好遐想到旁处。

看上去其貌不扬的老先生,所讲的史学课倒是赢了个满堂彩。这些通文殿的学子可不好应付,礼神和骁武两殿都是些耍刀弄枪的武将,糙汉子讲什么听什么,不会有异议。换成通文殿的少男少女们,这些平日里主修文史的学子,个个瞪起眼睛等着挑毛病。但凡有一处错,他们能炸了课堂。

不过,小雏鸟还是斗不过大老鹰。馥先生的刁钻嘴和邪门儿心,南樱可是初见就领教过了。一句话堵你老巢,让你飞不出鸟窝,那可是老鹰的拿手绝活。

虽然只给他们加开一堂讲课,先生还是给学子们留了同样的问题……看到美,才能热爱这世界……不与考试关联,有兴趣的学子可以自行解题,答案会在四月初二的史学课后公布在大课堂入岛处的公告栏里。

本堂课结束后,南樱开始认真思考起这道题来。有一个字表达不准确,应该换成哪个字呢?老先生的问题还真是不好解,跟他本人一样诡滑。

礼神殿的地志课二月初七才开,难得几日闲,二人便没急着返回天枢城。毕竟,山里清清冷冷,不似通文殿周边城镇繁华,先生当初选择天枢礼阁是为了躲清静,烦着那些总想登门拜访的王族官员。如今不同,身边有了南樱,小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陪吃陪/睡,陪聊陪逛哪一样不得尽心尽力。

初五这日,二人坐游船赏湖景,漫无目的飘飘逛逛,就到了风桥镇,郪国最著名的“伞城”。这里早已不是千年前的小镇子了,已然扩建成很大的城池,却难得在名字上保留着旧时印迹,准确来说应该叫“风桥镇城”。

一千多年前最著名的“谢家伞楼”虽一直历经修缮,却在岁月的侵蚀下早已承受不住游人的重量,再无法登临,便只能围绕其四周建起供游人参观的博物馆。历史的痕迹,能远观已是有幸了。

伞楼博物馆里面有三件藏品最为珍贵,三对嵌宝“定情布伞”,分别由郪国最著名的三位画师亲笔题画。传闻,第一对幻游山人所画布伞曾被一位王爷重金买去讨新王妃欢喜,人死后又几经辗转回到了谢家伞楼。第二对由幻游山人的弟子,即郪国第十八代君主染澈王所画。第三对是由染澈王的外甥女,即历史上最著名的女画家观山夫人所画。

在伞楼博物馆了解到阴阳伞的发展历程,欣赏了各式各样的古伞,南樱看到了岁月之美,也同时看见了载于阴阳伞里的世代传承。

更有趣的是,前几日偶得那本天书里面,居然画着古时的风桥镇,谢家伞楼,还有染澈王所画《懒神报喜》《福娃送子》双伞图,另有一处标记着十七和十九的两家宅院,走遍老城区也无处觅寻,只能从书上看出这两家必是友睦近邻,内宅的院墙都已打通,并修了伞形的院门。

南樱牵着馥远棠行走在风桥镇的伞街上,头顶接天莲叶一般垂吊着各种颜色的花伞,无论阴晴,走在这里都不用打伞。踩着地上五彩斑斓的光影,南樱体会到了先生所言,真的要看到美,才能热爱这世界。那一刻,有先生在手,有美景入眼,这样的人间值得热爱。

在风桥镇连吃带逛了一整日,晚间回到司业岛,沐浴洗尘过后,南樱赶忙去翻找那本《神来过人间》。大约在上半册的中段位置,果然让南樱找着了熟悉的图案,那天翻书时就看了个大概,今天在伞楼博物馆竟一一对应上了,幻游山人和染澈王画过的伞图和书上大致一样。如此来看,书上的注解应该有两句话正好对应“懒神报喜”和“福娃送子”。

有趣,南樱想着是不是应该认真钻研一下书上的文字,也就是先生说的上方语,没准儿还能把这本书翻译过来呢。

南樱来了兴致,赶忙跑到书房,静坐下来,找出纸笔,开始根据已知内容破解天书上的文字。

馥远棠收拾完,从浴室出来,见小孩子竟在书房刻苦读书,这大晚上的良辰光景,怎能浪费在书本上。馥远棠发梢还滴着水,便息声来到南樱身后,稍稍低头,一滴水恰落在书页上,吓得南樱赶忙拭去,生怕天书被浸湿,宝贝得很。

“先生,你的水落到书上了。”

“那你的水落到哪里了?”馥远棠伸手探进南樱的衣领,宽松的睡袍哪抵得过老男人进击的手,三两下便被褪去。

南樱扯起掉落的衣袍又重新穿回去,此时此刻,他可没心情陪老男人逗趣,他在认真翻译天书。

馥远棠一招失手,再来一招,挪个凳子坐到南樱身侧,又开始上下其手。

南樱真就没反应,一门儿心思掉进了书里。

“先生,我知道了。”忽然很兴奋地叫起来,“我解了你的题目,我知道是哪个字有问题了。”

见馥远棠的手越了界,南樱抓住手腕让他们归位,转身正声说道,“我想到答案了,是不是可以免考?”

馥远棠早就火臊起来,哪还有心情听这些,可小孩子太认真了,别无他法,只能配合压火宠着。

“说吧,什么答案?只有一次机会,答错不复。”

“哼,不可能答错。这题要是别人出的,还真就不一定。先生几根头发几根毛我都清楚,还能猜不中您老人家的心思?”

馥远棠轻咳一声,心想等你答完题,老人家也要看看小孩子有几根头发几根毛。

“那说吧。”馥远棠含着笑说道。

南樱也轻咳了一声,摆出上课答题的姿态,“先生的题目是看到美,才能热爱这世界,这句话里面最不准确的就是那个到字。应该把到换成见,看见美,才能热爱这世界。”

南樱答完,很自信地看着先生,馥远棠真没想到,第二堂课还没上,小孩子就猜中了,应该说是答对了。

南樱试探着问,“对不对?”

“你说呢?”

“又来反问我!一定对,反正你赖不掉,早晚要公布答案。”

馥远棠一直含着的笑终于释放出来,“说说理由。”

“其实那天去放野岛路上躲雨,我就已经离正确答案很近了。当时忽然来了一阵雨,坐在船里,躲在桥下,听着老天爷哭泣,我就在想,作为人凭着双眼我看到的是雨,也只是淅淅沥沥的雨水。可若闭上眼睛,细细地听,那雨水落在湖面上,滴答滴答,竟然能听出离别的声音,再睁眼看,已经不只看到雨水,而是看见了老天爷的悲伤,而这种触摸不到只能感受的悲伤是不能被真实看到的,只能看见,用心看见。”

南樱的最后一句,也让馥远棠看见了,他看见小孩子的心眼已然开启,会用心看世界,不再受制于肉眼,这样的少年未来可期。

南樱继续讲着自己的感受,他觉得在先生面前无所不能言,这是馥远棠为他建立的信心,无惧无畏。

“今天去谢家伞楼博物馆,我又得感悟。那些大大小小不同年纪的伞陈列在那里,那一刻在这些展品上面我既看到了它们露在外面的美,同时也看到了它们行走过岁月后沉淀下来的美,前者流于表面,后者深入人心,表面的美震撼的是眼睛,而沉淀的美承载的是历史,是它们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是这些故事里面闪耀过的光辉。所以,看到美只是看到表象之美,而看见美才更贴切,指的是看见了事物内在隐含的美。就好比,一个人即使外表丑陋,但只要他勇敢,善良,坚定,任何一样俱足,这个人便都是美的,这样的美也应该被人们看见和认可。”

南樱扬扬洒洒地说着,仿佛心门已开,竟一时间蹦跳出许多想法来。

“先生的第一堂课,让我们见识各种美的人事物,便是在引导我们先看到美,接着再讲历史,才是引导我们通过历史更深入地看见美。往年的史学课真是白学了,所有人都在背记课本,到头来竟全然不知学习的意义。”

馥远棠面上展露出父亲一样慈祥的笑,虽然这样的笑在情人面前很是违合,但他所做一切,真是在带着这个孩子成长,让他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那你现在知道学历史的意义了?”

“当然,这个更难不到我。历史就像完整的一天,有白天也有黑夜,总会有光芒万丈的时刻,就像最有名的三王之治时期,那是郪国历史上最辉煌的五十七载春秋。除此之外,也会有黑暗的时候,比如建国前后,结束前朝乱战,先祖文治武功,平定东陆。我们后辈无法重回当年,却可以通过学习看见历史中的美。热爱这个世界的美才能保留其美,发扬其美,这也是生而为人,世代传承的意义。”

南樱这番话,狠狠触动了馥远棠的心弦。他已三十八载走过,他在鲜活的生命中不断建立自己认知下的信念,爱人的离开,亲友的逝去,每一次打击都是对原有信念的推翻与重塑。这样死着活过来,馥远棠从未奢求余下的人生能再遇知己,心意相通,懂他甚至爱他。而南樱,这个奇巧机缘下闯进他世界的少年,竟真成了肉/体之外可依附灵魂的知音,如此难得,如此珍贵。

馥远棠沉坠着心紧握住南樱的手,刚要送上几句感叹或者赞赏。

哪知,小孩子竟撒着娇说,“先生,我是不是可以免考了。”

……馥远棠刚刚挑起的眉眼忽然沉了一下,说道,“樱,你不能免考。”

“为什么?我答对了,为何不能免?”

“樱,第一堂课我点了你两次,还直接唤了昵称,下午又在贡书楼撞见助教,第二堂课打破先例钦点学子做助教。现在,司业,掌殿,甚至首座都能猜到你和我的关系,更难免被嘴碎之人传散到学子当中。如此情势下,给你免考,他们该背后议论你是否走了先生的后门。”

我操,面对老狐狸无可辩驳的理由,南樱一时语尽,咬起唇来,只在心底叫骂。走后门?屁后门!明明是老狐狸走自己后门,行偷鸡之举吧!

“好。”南樱恨恨说道,“不让我走后门儿,以后你也别走我后门儿,关门啦!”

说着,南樱鼓了满身气,拿着那本天书,回了卧房。

馥远棠哭笑不得,孩子长大要反天了,自己竟一语不慎被关在了门外……

“樱。”卧床上,先生帮南樱翻书。

南樱拨开他的手,“我看书,不用人或者非人伺候。”

“我帮你翻,看得快。”

“快有何用。”

“快点儿看完,好开门儿。”

“钥匙丢了,锁坏了,没门儿。”

后半夜,关于有没有门,什么时候开门的问题,讨论甚是激烈。